04.
刘正雄阖上神坛大门,关上灯,踏着迟缓步伐返回神坛后方的私人空间。儿女的房门向来紧闭,他只能从毫无一丝光亮的门缝研判一双子女的生活动态。
两扇门缝皆暗无光源,他知道儿女皆已入睡,现在是他一个人的时光。儘管从王宝娥死后,他一直是严格意义上的一人,他不了解女儿,更不晓得如何与儿子相处。毕竟他的儿子不管是直接意义又或者间接意义上,都是让他痛失爱妻的关键。
他早已年过六十,夜间济事服务结束总让他彻底觉察体力大不如前,然而他若不硬着头皮蛮干,刘家的大小开销又要从何而来?如果无法做到心灵交流,必要的金钱抚慰自然不能缺少,假使连儿女的开销都没法支付,他还有什么脸面对刘筱馨与刘炜?
刘正雄咬牙打散心中各种牢骚。不准唱衰自己!反正他又不是到现在才硬着头皮蛮干,打从自己接下神坛坛主职位,又有哪一天不是硬着头皮来?
思及此,手脚的酸软换了种形式,刘正雄觉得肩膀似乎被两只无形重担狠狠袭上,他拖垂双手往寝室前进。
每一次穿上道服、拿起拂尘,刘正雄都会被两种截然相异的矛盾情绪左右。他既得意又恐惧,他得意于那一道道忠实追随自己的崇拜目光,又恐惧他知道自己从根本意义上便不配得到这一切。
因为他是个骗子,毫无神通,胆敢在瑶池金母一众神像前撒谎的骗子。
儘管他是个骗子,广义来说是靠宗教敛财的伪君子,但他真的深信世上有神、有神蹟,而他尊敬的「母娘」允许他在神祇眼皮下撒谎的唯一理由正是因为他不曾有过害人之心。
以神之言是假,借神之名行善为真,纵然刘正雄从来听不见神的声音,向来全靠演技在信徒面前假装神灵降身,他心知肚明自己从来没有透过这一切害人,刘家神坛所有济事服务皆是他真诚为迷惘信众找寻的解决之道,他的初衷无疑是让信徒在「自己的建议」下获得更好生活。
信徒赠予的香油钱算是劳务费用,他取之有理。
刘正雄解开衣扣将道袍挂回衣架,顺手拿起桌上酒壶。他的动作过快,不慎撞倒桌上的相框。
刘正雄愣了数秒,无声将相框摆正。相框内装着刘家人的合照:他与妻子王宝娥肩併着肩,刘筱馨站在两人前面,刘炜则安稳待在王宝娥腹中。他们一家人站在许氏画廊,是最初的许氏画廊而非现在受自己指点而享誉台湾的新许氏画廊。
这张照片是严格意义上他们一家四口唯一一张团体照。
他扬起的双肩在看到照片上的王宝娥的笑容后再次垂下。他什么都没了!只剩下这张照片与自己坚守的刘家神坛。
刘家神坛是由刘正雄的曾祖父辈创立,开坛典故充满玄幻,绝对称得上「天命所赐」。背负这样渊远流传的神奇历史,刘正雄说什么都不愿意让刘家神坛终止于自己这代!
他守旧,坚决反对由女子担任乩身,况且就算他愿意斩断传统枷锁,女儿刘筱馨打从骨子厌恶民俗祭仪,天塌下来都不可能愿意承接他的衣钵。因此,他需要一个儿子,不只是他的私心,更是为了让刘家神坛的香火不至于熄灭。
他可以对列祖列宗与神桌上众多神明起誓,他刘正雄是发自内心深爱妻子王宝娥。王宝娥向来是他的知己,她清楚自己有多需要一个血脉传承的儿子。恰好王宝娥也认为避免刘筱馨感到孤单,他们确实该再生一个孩子……。
夫妻俩心意相通不是一场佳话吗?为什么他却因为心意相通而必须面对妻子永远离开自己、儿女与自己疏远的悲剧?
刘正雄其实很想好好与刘筱馨或者刘炜促膝长谈,可惜他只善于模仿,对于学习新事物总是一窍不通。他唯一的模仿对象是自己严厉的父亲,而在他记忆中的父亲从来不是善于交谈的对象。只会模仿的刘正雄根深蒂固认为父亲的尊严不容许示弱,他也一直如此演绎父亲角色,最终他与一双子女在不知不觉间已疏远到无从挽回。
他不知该如何改变,从哪改变。
至少刘炜是理解自己吧?刘正雄安慰自己。若不理解自己,刘炜又怎么可能安安稳稳待在神坛帮自己的忙?对,至少他还有儿子,就算一切走到尽头,他也有儿子承接衣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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