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道轻叹一声,“你这是又怎么了,谁惹你得生气,谢磬还是魔尊?”
琳琅的第一反应是否认:“没有。我只是再想别的事,”
“在为师面前还嘴硬吗,我可不记得教过你如何撒谎。”
琳琅当即拜俯下去,郑重道:“弟子不敢。”
无道可不吃她的苦肉计,笑道:“你看你,失魂落魄的,都快忘记自己是修道的了吧?你昨晚是一路走到这里的吧?”他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势,“我来的时候在城里逛了逛,发现最近阊门望舒坊前正在修路,你从那里经过,鞋边沾了泥。我能从它的湿度判断它沾上去不超过五个时辰。”
琳琅低头看了看,她的鞋子是杭州季家“云梯丝”的新品,质地只是平常缎子,不比她常穿的鲛绡履不沾尘埃,细腻的暗白色泥渍在素面上倒并不明显。
“不过不打紧,‘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本来就是我徒弟的神女风范。”无道真人揶揄了一句。
“但是,师尊大人,在您指出的时间,我根本没有路过望舒坊,而是正在四飞山上溜达。四飞山出产这种白垩土,听说可以粉刷墙壁,烧制陶瓷,被用来密封贵族的墓葬,还是宫廷贡品。”琳琅用一种天真的、充满求知欲的语气问,“难道说,望舒坊地下也有白垩矿吗?”
“我想没有。我有时会搞错情况,这很正常。照你的说法,我是不是得谢你带来了这种珍贵的泥土,装点了我的地砖?”无道庄重严肃地说完,然后轻轻抬手敲了敲琳琅的脑门,“呔,质疑师长,该当何罪!”
琳琅蓦然失笑。清晨的太阳照在外院池塘里的红白菡萏上,晒干了荷叶上经宿的积雨。无道真人的这所故居的阁子外悬挂了数百盆素馨和建兰,纯白如积雪,阻隔了阳光的热度,风过处清芬满室。
无道看着自己的徒儿总算绽开了笑靥,放心了些许:“半夜叁更的,你在四飞山上做什么?四飞山在城西叁十里,正是夫差兵败的地方。你也真会挑地方。”
“随意走走,后来想起离师父您的故居也挺近的。我在山上走了一夜,太阳出来的时候,渴了起来,也累了起来,所以就过来歇了一晚。”
“噢——”无道真人故意把声音拉长,眼神却洞察一切般敏锐,“简而言之,你从你哥哥身边逃到了这儿。”他总结道,“怎么,他对你做了什么。”
“您说对了一半。”琳琅用力向后一倒,重重撞在硬木靠背上,“我对他示好,可他紧张得好似我在提刀寻仇。”
琳琅想起昨晚他们的吻,本来一切都还好好的,谁知他突然推开了自己,脸色冷硬,一言不发。
这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要霸王硬上弓似的。
“可我只想要一个解释罢了。”她道。
“你要解释做什么?”无道摇摇头,“解释是最没用的东西,既挽回不了过去的错误,也抹杀不掉过去的阴影。”
“您说的对。”琳琅点头,片刻后道:“但我不甘心。”
朝阳透过花窗,在琳琅脸上投下金色的光斑,她在日光里微微眯了眼,慢慢说:“如果我的命是早就注定好的,我会亲手打破它,您说我不信天,不信命,是的,我的确从没有向他们低头的打算,哪怕要我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也是在所不惜的。”
无道笑了笑,拾起掉落在桌上的玉簪,挑眉道:“为师就是知道你这样,才懒得管你太多,罢了,随你吧,只是有一点,比起你哥哥,你也分点心思给你爹吧,他的风浪可是要大得多。”
琳琅幽幽叹气,“魔尊……我愿他一切安好。”
“安好?怕是不能。”无道摇摇头,转开话头问道:“这把刀你从哪弄来的?”
琳琅噢了一声,不经心道:“剑荆上随手拔的,用着还算趁手。”
无道真人扶额,对自己徒弟无所谓的态度觉得头疼,“你的青光也算是万里无一的神兵,就算要找个替代品,也不能这么随便才是。”
“那师父,您送我一把吧?”琳琅笑着,趁热打铁道。
“嗯,你把为师教你的空手套白狼学得炉火纯青,可惜为师是真的一穷二白,送不起,送不起啊。”无道真人笑着将玉簪插回徒弟的发髻上,好整以暇道:“去问你的好爹爹吧,魔尊自然比我富裕。”
琳琅摸了摸玉簪,叹道:“您不知道,其实魔尊也是很小器的。”
无道真人放声大笑道:“行了,你爹对谁吝啬也不会对你抠门,再说了,”他拂开袖袍,目光如炬,“下次为师若要为你指点江山,自然要用绝世的兵器才对。”
*
琳琅回了百花园,和芙宸说了几句关于凶手的推测,芙宸凛然道:“此事难道牵扯颇深?唉,都怪我当时太大意……”
琳琅宽慰了她几句:“你也别太在意,现在也只是疑似,并非就证据确凿了。”
芙宸叹道:“但愿能早日将真凶伏法,告慰那些花仙的在天之灵。”
琳琅还欲说些什么,可余光看见谢磬正想他们走来,当即垂下眸子,不发一言。
谢磬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望着她的身影,眼里深邃无波:“如果你现在得闲,我们出去走走吧。”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琳琅全身绷紧了,但她立住了脚,一边转身一边慢慢调整表情,挂上一个微笑:“好啊。不过来了立刻又走,东道主那里,可怎么交代呢?”“哪敢教殿下向小仙交代。”芙宸仙子踏着一径残红走过来,朝谢磬露齿假笑了一下,又向琳琅附耳道,“你和你哥吵架了吧?你两的脸色可真可怕。唉,你哥哥这尊大神,我供不起了,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琳琅道:“你不心急查案子的事就好。”
“索性这案子不走天曹的渠道,没有卡死的时限,不急在这一会。”芙宸继续贴在琳琅耳边道,“你也无须再顾忌他,如果不开心就早点回来。”
“你要留神。”琳琅握了握她的手,“在杭州被下了一次手,在苏州未必不会有第二次。”
“我明白。”芙宸点头,“你帮忙加固了结界,现在大概就算阚明达来也讨不到便宜了。我也会让花仙们多加小心。”
出了百花园,琳琅对谢磬道:“今天有庙会,我想去看看热闹,你去吗?这庙会和你也有关系,你可以顺便在信众前显一显神迹。”谢磬将合拢的折扇在掌心一敲:“热闹是要看的,神迹倒不必显了。凡人年年赶庙会,其实与其说是为了讨好神明,不如说是为了自娱自乐。何必多此一举?”
这一日龙王庙人烟凑集,车马往来,他们还未进大门,早已见了许多裙屐少女,臂挽水罐,叫卖荷花——荷花已经开得明亮丰盛了,她们吴侬软语的叫卖声也清润得如同荷香,引来过路人摊钱争买。他们走近了才看到,庙前露台张灯结彩,四围堆积了五光十色祭品,中间鼓乐杂然并作,那些走江湖、赶会场的,演出百戏如跳索、相扑、鼓板、小唱、斗鸡、杂剧、倬刀、牌棒之类,又有艺高胆大者,爬上了殿前两根高达十丈的幡竿,装神鬼、吐烟火,令人目不暇接。
一进庙门,就见珠翠如丛,大半场都是成双结对青年男女,在神前拈了香深深拜伏。他们两人随人群闲逛,臂弯与掌心皆空空荡荡,未免有几分扎眼。琳琅定睛看去,中间却有些熟面孔,是她昨日见到的那些风尘女子。
“吴地烟花女,大多供奉龙王,与冶游少年相好时,也每每同在神前立誓定盟。”谢磬仿佛事不关己地解释,语气带着淡漠的怜悯,“其实几乎没有能长久的。”琳琅问道:“想不到你竟然还是娼妓的庇护神。”谢磬十分坦然地回答:“分了管仲的香火,十分惶恐不安。”琳琅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她们必然是瞧着一个最好看的相信的,盼望能得一个这样的郎君。”
谢磬微微一笑:“你一定在想,可惜他郎心似铁,对不对?”
琳琅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她的注意力被一道突然凭空出现的身影吸引了。那身影高高伫立在幡竿顶端,底下人仰望过去,只见来者青衣濯濯而轩朗清举,十足十风流意态,外貌似乎年轻,又似乎年纪很大。他抱着一把剑,手边提了一壶酒,看上去介于“天外飞仙”和“砸场子的”之间。
“是无道师尊。”琳琅叹了口气,骤然拔地飞起,在香客们的惊呼中与青衣来者站在了同一高度。在人群簇拥中神色不辨。
无道真人在空中对琳琅道:“中午有时间没?带你去吃顿好吃的。”
“师……”琳琅犹豫。“怎么?”无道真人笑着问,“可以捎上你哥哥。”
“我的意思是,您多年不出山,现在还认路么?”
无道真人高深莫测:“山人自有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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