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字迹似是陈思思,可「夏姊姊」三字却又令她犹豫,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复杂情感,事到如今,我们又如何能姊妹相称?
「丽妃娘娘留给母后的信。」周天恩缓声说道,目光平静,语调不带丝毫波澜,似乎所言所说只是平常之事,即使身为母亲,夏凊亦看不清、猜不透他的想法。
夏凊望着自己的儿子,感慨是岁月或这些年的艰苦造就周天恩此刻的莫测,她心中涌起一股带着庆幸的忧伤,只因这样的莫测在这诡谲的皇宫是必要的,可却不是一位儿子应该在母亲面前呈现的模样。
「恩儿,你从头说起吧。」夏凊淡淡扬起嘴角,放下碗筷,静静望向周天恩,即便在冷宫多年,她的坐姿仍如大家闺秀般端正,心性亦如当年一般温婉娴静,即便对此信有诸多不解和困惑,夏凊却无惊愕之态,母子四目相对,情绪内敛。
这一刻,两人不似母子,却似母子。
周天恩缕一缕思绪,将他如何发现当初丽妃给夏凊的酒内掺着迷神花之事一五一十道来,以及将在永安侯府的乔迁宴上与周天璿、傅林等人约定联手寻找丽妃之事都一併託出。
「十几天前,我接到周天璿的消息,丽妃的手下找到他,说原本丽妃交代让他在那里伺候母后您的饮食起居,顺便监视,但一直等不到消息,直到母后入主椒房殿之事被父皇昭告天下时他才知事败,快马加鞭赶回虹都却得不到任何丽妃的消息,所以先找上了四弟。」周天恩顿了顿,见夏凊不知想到何事而面色苍白,心中暗叹,续道:「四弟将那人带来的信交给我,让我转交给母后。我仔细确认过,信在之前确实没被拆阅过,四弟和送信者皆没看过此信。」
强调周天璿和送信者没看过,可言下之意却是周天恩已经看过信。
沉默一会儿,夏凊终于冷静下来,至少面色不再惨白,她似嘲似讽勾起嘴角,语气幽幽似在追忆地轻声喃喃:「我终究还是错看了她。」
夏凊伸出手将信拿起,端详信上的「夏姊姊」三字时情不自禁失神,周天恩在一旁静静看着,耐心而体贴地等待,他不明白陈思思和夏凊的过去,当年的自己太小,知道的太少,她们如何交好周天恩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毕竟世上有些事情只有当事人才能说得清。
随着夏凊拆信,周天恩亦回忆起信上的内容。
「夏姊姊,
此生最后一次称你为夏姊姊,从今而后,天高地阔,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方。
在你心底,我心思歹毒、丧心病狂、忘恩负义、自私无情,但被这样的我放过了性命,你难道真以为你高不可攀?
当年的你独得圣眷,可心里装着别人,虚与委蛇之能,可比我高明的多。那些情真意切的信是真是假,你心里最是清楚。如今我放你出宫,也许还能与人再续前缘也说不定。
你曾言:一入宫门如了断前生。如今妹妹赠一句:一出宫门宛若新生。姊姊便当此生从来没入过宫,没认过我这妹妹,没生过儿子,天地广大,寻一处静所了却残生,前尘尽忘。
伺候你之人名为阿福,对我忠心耿耿,从此他会伺候姊姊,而姊姊只需谨记三件事于心:其一、不得靠近宫门王府。其二、不得与周天恩联系。其三、此生与我两不相见。
阿福性子温和,除了以上三件事他不会应允,你可以让他做任何事,而姊姊放心,他亦不会将姊姊的消息告诉我,妹妹就当你死在我手上,喝下剧毒,已香消玉殒。
不过若你试图做那三件事,阿福会把你抓回虹都,天恩那孩子一向看重姊姊,若知姊姊没死,想必会不顾一切救你。就是不知他是更看重自己的性命一些,或更看重姊姊的命呢?
到了最后,妹妹依然是歹毒卑鄙、不择手段。
就此别过,死生不必再见。
思思。」
夏凊放下信,周天恩目光如有实质黏在她身上,有探寻,有审视,有疑惑,有担心,端详着夏凊看完信的反应。
只见夏凊闭上眼沉默一会儿,回忆如画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过,某人二十岁初入宫中,胆小怯懦因出身低微而自卑,远远的躲在草丛里望着自己,眼底有羡慕、渴望却没有妒恨,她不像宫中的任何妃嫔想着靠近、巴结自己以接近周允,御花园相逢之时总维持着恰如其分的恭敬,不争宠、不设谋,似乎只想一生在宫中安静终老。
脑海的画面定格在陈思思低着头,跪着请安的那一刻,过去的夏凊看着不顾刚下过雨的泥地而跪下的她,伸出手,把她从泥地里拉起身。
-也许当年是自己错了,不该伸手扶起她,不该将她拉入这宫中的漩涡中心,如此,她一生安静无所争,两人老死不相往来,各安其身,亦胜过如今这般死生不愿相见。
已经不必再去思考,究竟是她变了,或是从前亦是她导的一部戏,因为从此以后,两人都不会再有交集。
最终,夏凊轻描淡写地扬起嘴角,再次睁开眼望向周天恩时轻浅眼眸里不蕴含任何情绪,没有恨意,没有喜意,没有讶异,没有悲伤。
「找到天璿的是阿福?」夏凊开口问,待周天恩确认后,她顿了顿:「以她的性子,阿福所在之处能在她事败后成为她暂栖之所,即使有另外的出路她亦会想法子告诉阿福,可如今看来,她音讯全无,无论天璿或阿福都没收到任何消息,恐怕已经不知道在哪里出事了。」
「儿子也是这样想。」
「她能从戒备森严的皇宫中逃出,必定透过密道,但皇上下令搜查以来她踪迹全无,可见这密道是连皇上都不知晓的密道。但她出生微寒,身后只有柳家,柳家不可能会知道这种皇宫密道,即使真的知道亦未必会告诉陈思思,那么,是谁告诉她的?又或是……她自己发现的?」夏凊不确定地望向周天恩,问道:「若是有人告诉她,世上能知道皇宫密道者,还能有谁?」
「前朝旧人!」几乎是瞬间,一道念头猝不及防窜入周天恩的脑海,他想过丽妃从密道离开,只当是她自己培养的势力、自己找到的密道,她多年来在宫中经营多年,对自己设下许多死局,令周天恩下意识不怀疑她掌握宫中密道的秘密,比起流落江湖的周天恩,受宠多年的丽妃更能掌握皇宫之事。
但并非如此!
那是皇宫密道!还是连周允都不晓得的皇宫密道!事关社稷,一位宠妃真能找到?虹国立国以来,历经几代帝王都未能发现的密道,势必极其隐密,比起她自己糊里糊涂发现密道,有人告诉她更加可信。
至于能知道连周氏皇族都不晓得的密道,最有可能的,便是前朝旧人,毕竟这华丽壮阔的皇宫是从别人的手上夺来的。
但是,丽妃连要杀自己都要到江湖找杀手,可见其势力仅限皇宫,如果真有所谓的前朝旧人,那这旧人是在皇宫里?又或者……?
「前朝旧人……」听见这回答,倒是夏凊愣住了,她喃喃重复着,再次看向随意摊在桌上的信,念头转了几转,一道荒谬的念头在脑中成形,但实在觉得不可思议又陷入沉默,不敢妄下断言,可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神却早被震惊所取代。
「母后?」夏凊的失态落入周天恩眼中,令他有些疑惑,不懂为何「前朝旧人」四字令母后失态,但一向思绪飞快的周天恩念头一转,看向信,一道惊异的念头闪过脑中,他沉吟一会儿,终究按捺不住内心好奇,故作漫不经心开口问道:「母后,当年的那些信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子一直以为那是赤裸裸的陷害、捏造。」
当年,周允搜宫搜出了藏于娴贵妃床下的曾任江湖杀手的夏家侍卫-张瑞,还在宫里搜出情真意窃的往来信件,令其震怒,将夏凊打入冷宫,周天恩自小跟在夏凊身边,也是从小看着保护母亲的张瑞成长,全然不相信她会与张瑞苟且,两人之间从无苗头,这么多年,周天恩怨恨周允的愚蠢,连这么简单的局都看不明白,不相信夏凊,明明她对父皇一片真心。
但丽妃的信令周天恩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想法。
-或许不是张瑞,但与母后写信之人确实存在。
「是在进宫之前吗?」周天恩轻声问道。从小跟在夏凊身边,他很确定母妃根本没有什么机会和时间瞒天过海与人苟且,周天恩缠着她,周允缠着她,更何况以母亲的心性,他实在很难想像夏凊能做出对不住父皇之事,如此一来,真相并不难猜测。
夏凊望向一脸平静的周天恩,犹豫一瞬,最终勾起一抹释然的笑意,轻声却又坚定地说:「是。」
「……」夏凊大方承认令周天恩有片刻失神,随后他又问:「难道那人是前朝旧人?」
闻言,摸不清头脑的夏凊瞬间愣住,果断摇头:「不,他是江湖侠士。」
「那母后为何听到前朝旧人要如此震惊,儿子还以为……」这次换周天恩困惑,在自己说出「前朝旧人」四字后,夏凊不知想起什么,看信的目光有异,他顺着夏凊的目光,将「那些情真意切的信是真是假,你心里最是清楚。」几字印入眼帘,这才暗自揣测到与夏凊通信之人可能是前朝旧人,否则一向冷静淡然的母后何必露出那般表情?
心念微转,夏凊将周天恩的心理活动大致猜清楚,忍不住微微一笑,下意识温柔地伸手揉了下周天恩的头,就像幼年时周天恩不小心弄坏她的舞衣手足无措,怕自己生气害怕地要嚎啕大哭时,自己哭笑不得地安抚他一般,而此刻被安抚的周天恩,年已过弱冠,心下觉得有些不妥,又不好躲开,因这突如其来像安抚小孩的动作而双颊微红,有些难为情,但终究没有阻止夏凊的动作。
「与他无关,我进宫之前的这桩事情知道之人不多,我进宫之前亦将知道此事之人送走,但,几年之前确有一位我意料之外之人知道此事。」夏凊顿住话题,皱起眉,只觉事情似乎比自己想像中扑朔迷离地多,周天恩反问:「是谁?」
一个同样在周天恩意料之外的名字从夏凊口中託出:「傅语嫣。」
周天恩赫然抬头,满是不解,眉头紧皱地开口「她怎么会……?」
「你父皇一次微服出巡时遇见她,带回她写给我的一封信,信上写着此事,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知晓的,但她在信中承诺自己无心进宫,不会将此事告知你父皇。一段时间后我观察你父皇确实不知此事,因此放下心,只将她写给我的信烧了,以绝后患。」从夏凊此刻透着冰冷与决绝的目光,周天恩彷彿望见当年烧信时她的冷然,所有可能会危害到自己的东西都不能留在皇宫。
「这封信有些弔诡,既然她知道,为何不说?既然她不说,又为何要告诉母后她知道?」周天恩眉头紧皱,只觉夏凊说的话太多不合逻辑之处,令他难以推演过去之事。
「确实,那封信更像战书,她在信的最后说道:『你放弃所爱之人入宫,我放弃所爱之人在江湖,你我同病相怜,但我很想看看,最后谁的结局会更好一些,谁能在他的心中留下更深刻的痕迹。』不过无论如何,她并未告诉你父皇,也并未做任何事,我也就没再留意此人,只当是心气高的江湖女子罢了。」
「可多年之后,丽妃却知道此事,有可能是傅语嫣告诉她的?可是杀傅语嫣之人不是丽妃吗?」周天恩下意识猜测:「是严刑拷打得来的情报?又或者傅语嫣……其实与丽妃合谋陷害母妃?」
「我一直觉得不解,丽妃根本没有必要去杀一位对她完全没有威胁的江湖女子,后来我以为这只是她想要嫁祸于我而草菅人命的行为,不过……丽妃当年真的有能力杀死远在天边的傅语嫣吗?她在江湖,行踪不定,如何得知?」夏凊凝神思考着,周天恩很快接话道:「但反过来说就简单了,傅语嫣找上人在宫中丽妃易如反掌,但她的目标若是母妃,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当年直接告诉父皇即可。」
思绪飞转,周天恩眼睛愈来愈亮,想法成形,他下了结论:「她一个江湖女子怎么找上丽妃?如何闯入戒备森严的皇宫?除非,她是前朝旧人……她的目的不是母后,不是丽妃,而是……父皇!」
「不错,如此便解释了丽妃知道皇宫密道之事,但……若真是如此,傅语嫣此人,便要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和方向来看待。」夏凊颔首,与周天恩目光相对,两人都有些被彼此的推演所震撼,母子二人沉默一会儿忽地异口同声说道:「先用饭吧。」
相识一笑,周天恩一边用膳一边梳理自己所得的情报,原本陷入泥淖的思绪此刻已豁然开朗,对于下一步该往哪里走愈发清楚。
有些人以为她心如蛇蝎,却在生死之际留你性命;有些人以为她纯良无害,却恐怕是背后捅你一刀之人。
周天恩忍不住在心中感叹—世事无常,人心难辨,两相交织,缔结出诡测的过去与未来,带给人无尽的绝望。可当他望向坐在身边扬着淡淡笑意的夏凊时,心思却坚定且清晰—每一刻的「现在」,都有着破开过去与未来的希望。
回想起方才在椒房殿外手下传来的消息,他默默为同样与过去和未来奋斗的女子祈祷,愿她亦如自己一般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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