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起因于在侯府设宴后第二天,洛可钦将五夫人抬为贵妾。
从前洛可钦身为普通商人,家中无贵妾之制,如今他身分一跃至侯爷,能纳一妻二贵妾七姨娘,夫人们间再不复从前平和。
从前不过是争争宠爱,如今争的是地位!
除了五夫人被升为贵妾,还有一贵妾的空缺,众夫人都是跃跃欲试,对洛可钦愈发殷勤可意,各施手段引起老爷注意,然而奇怪的是,明明从前在洛府众夫人都算是平起平坐,洛可钦几乎是雨露均霑看不出偏爱,可自从来到虹都以后,却如魔怔似的偏宠五夫人一人。
洛可钦不仅夜夜留宿于五夫人处,还表现地对对其他人不屑一顾。这对众人来说有不解,也有难堪,尤其在最为年轻的七夫人使计在园中偶遇之事传遍永安侯府之后,众夫人都不敢在轻举妄动。
据说当时的状况是,七夫人哭得梨花带泪、我见犹怜地跪在洛可钦面前,声色俱佳地说道:「老爷若是嫌弃了我,那便赶我出洛家吧!妾是来服侍老爷您的,可如今老爷对妾不屑一顾……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面对美人落泪,洛可钦只看一眼冷冷丢下一句话扬长而去:「既想走,去找总管领一千两银,自个离开吧。」
七夫人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望着洛可钦的背影,愣在园中许久、许久……
自她以后,众夫人低调许多,可暗地里的较劲仍是少不了,不知谁传出洛可钦之所以对五夫人特别,原因在于洛霜如今贵为太子妃,母凭女贵,要靠五夫人在太子妃面前多多美言洛家,永保繁荣,于是有女的众夫人也将目光放在自己的女儿身上。
这些天,洛萦、洛光和洛雪被亲娘们明示暗示地叨扰着,尤其是从小与傅林青梅竹马长大的洛雪,她娘从前总看不太起在风铃城没爹没娘、无权无势的傅林,可如今事过境迁,态度有着天壤之别。
洛雪不太喜欢她娘的转变。她喜欢他,不因为他是谁,只因为在时光流淌间不曾消逝的情感,只因为他是能在自己难过时放下身段哄人的傅林,只因为他是能在棋盘上与自己大杀四方的蓝颜。只因为他与她,早成为彼此认定的宿命。
此刻,在永安侯府往皇宫的马车上,洛萦、洛光和洛雪坐在一块,为终于能暂且逃脱乌烟瘴气的永安侯府而松一口气,为即将见到洛霜而颇为兴奋。
「终于可以跟小霜见面了!」嘴角挂着温柔笑意,洛萦凤眼微瞇,心中亢奋。
「真的!从来没有这么久没见过……」洛光眼睛闪烁着光芒,不时透过马车的车廉向外望去。
洛雪跟着扬起嘴角,可忽地目光一黯,意有所指道:「倒也并非『从来没有』。」
三人对望一眼,霍地陷入沉默,心意相通地浮现有一段时光,洛霜病得厉害,几乎有性命之忧,她们只能悄悄探望,却只见她一人站在月色之下,苍白瘦弱彷彿下一瞬便会融化在月光之中,好不容易她看向三人,目光却无尽的冰冷、疏离、空洞,而吐出口的话却是「我没事」。
当时的千言万语,都被冷冽目光逼回肚里,不过十岁的她们又惊又怕,只好顺从洛霜的话离开。
有好长一段时间,洛萦、洛光和洛雪都不敢再去探望洛霜,她病着,她们躲着。直到几月后的夜里,洛霜送一张写着「今夜再聚」纸条到三人房中,尴尬的境地才被化解。
当年洛雪问:「你怎么突然病了?」洛霜回:「误食些不乾净的东西,无碍。」
看着嘴角勾着的笑容都不自觉僵硬的洛霜,当年的她们有默契地止住提问。
她们谁也不再问,至于那夜洛霜究竟怎么了?她们相信等到有一天,她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多年过去,如今她们不再想去追究,毕竟已是过往。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遇到什么事?也许只是病得太重才苍白疲惫,也许这样多年过去,洛霜自己都忘记自己曾这样对洛萦、洛光和洛雪。
时间会带走太多东西,包含年少她们的好奇心和曾经痛苦的记忆。人本如此,越是长大,越是认为有些曾困扰自己的事情根本微不足道。
「不管怎么说,现在过的好是最重要的。」洛萦拉回众人的注意力,俏皮眨眼敲一下此刻放在膝上的箱子:「等等你们要好好掩护我,给小霜一个惊喜!」
「交给我吧!」洛光和洛雪微微一笑,此刻忽地传来宫女的声音示意三人下车,原来她们已入宫门。在宫女的引领下,她们三人下马车,即便有太子殿下的请帖她们也无法在宫中乘坐马车,需要有在宫中特许进出的令牌才得以在宫里乘马车,只是今日三人出门前却发现令牌已被洛霜的生母—洛府的五夫人,如今的永安侯府唯一贵妾拿走,原来她们巧合地选在同一日入宫。
下马车后,三人在宫女指引下往玄宁殿前进,虽满怀期待却走的不快,因为贴心的姊妹三人不约而同想着洛霜此刻大约正与五夫人相聚,她们不必赶,让她们母女能够多一些相见的时间。
毕竟许久不见洛霜的人不只她们,洛霜的生母五夫人亦是。
*
玄宁殿卧房外待客厅,洛霜和五夫人一人坐在主位,一人坐在客位,两两无言。
不久前,洛霜一脸期盼和周天恩一同踏出卧房,在待客厅等待来人。当五夫人出现时,两人俱是愣住一瞬,周天恩很快掩去异样,尔雅温文地止住五夫人要向自己行礼的动作:「霜儿娘亲不必如此。」
五夫人身为永安侯府贵妾,无朝廷封号,无任何地位,却能在太子面前不必行礼,不用多言也足见洛霜在玄宁殿里的地位。
「娘。」洛霜看不出情绪地唤一声,而周天恩识相地道:「我先去书房,有事让小翠来跟我说。」
说完客气地行一礼,将空间留给她们二人,五夫人有些受宠若惊地瞪大眼望着周天恩离去的背影,最后轻轻似感慨似怅惘叹一口气:「太子对你很好。」
无庸置疑的肯定句,一个男人对一名女人是不是好,五夫人一看便知。
「爹对娘也很好。」洛霜不咸不淡地回应,望不穿情绪,气氛一时僵住,五夫人望着与自己年少时极相像的女儿,有着同样气质的清冷面容上扬起一抹没有笑意的嘴角:「你听说了?」
「自然,永安侯府唯一贵妾,再加上父亲宠爱,娘下辈子无忧,我很放心。」永安侯府之事不算秘密,即便洛霜没有特别去打听,自然有有心的、想奉承太子妃的人将这事带到玄宁殿。
洛霜望着五夫人没有笑意的嘴角,心中轻叹一口气,面上依旧冷静道:「娘,坐吧。」
闻言,小翠会意机灵地替五夫人和洛霜斟茶,随后洛霜轻轻摆手,小翠便退出待客厅外,出去前将门亦轻轻关上。
洛霜缓步坐至首位,微微一笑,却带着旁人难以理解的彆扭和疏离:「娘,这样突然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自你出嫁,娘都未见过你,而你也未曾想到永安侯府来看为娘,我只好亲自来了。」五夫人清冷中透着几分讥讽,还带几分责备的凌厉。
「是我的不是,让娘担心了。」洛霜乖巧地垂下头,认错,可低下头的眼一片淡默,哪有半分悔意?
虚无冰冷的寒暄问候结束,两人陷入如今的沉默。
「你不必如此耍脾气,事实证明娘当初让你嫁过来,是正确的选择。」五夫人皱眉,对女儿阳奉阴违地敷衍而略为不悦,清冷说道,这话却令洛霜陡然抬头望来,怒从心起,嘲讽一笑,本想说什么,最终仍嚥回肚中。
「如今你身为太子妃,未来是虹国皇后,是天下多少女子心生嚮往的对象,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洛霜闭上眼,静静听着,五夫人的话像一阵风,掠过心底,吹过无痕,她不去争执、不去相信、不去抗辩,如同成长起来的每一刻。
「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唯一的女儿,这天下有些事情只有我们俩能相互扶持,不离不弃。」说到这里,五夫人目光不再冷静,而是染上几分癫狂和狂喜,她望向洛霜,带着多年的期盼和渴望说道:「你是太子妃,还受太子殿下宠爱的太子妃!让太子殿下替你找到『父亲』不是难事吧?」
洛霜霍地睁开眼,不可置信瞪向五夫人,声音沙哑,双目发红:「娘!你慎言!」
她想起领旨之后,五夫人兴奋至极来到她的闺房,看着心如死灰的自己说:「霜儿,这是我们的机会!大皇子他身为皇子,一定能帮我们找到『那个人』!」
她想起当年,十岁的自己被洛可钦用手勒着脖子高高举起,五夫人拿着刀抵着自己的脖子说:「那是我和『他』的孩子!你敢动她!」
「我说错什么?」五夫人坚定的目光寸步不移盯着洛霜,毫不退让,洛霜能轻易看清她眼中因和那渺不可知能重遇那人的希望而闪耀光芒,明明是从来与自己一样清冷淡漠的一双眼睛,总能为同样一名早已不在身边的人而发光。
洛霜忽地站起身,匆匆便要向门口走去,五夫人一惊连忙站起身拉住她:「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呵,你问我做什么?我还要问你做什么!」洛霜冷笑着,指着还有三步之遥的门说道:「你乾脆打开门大吼,让这宫中之人皆知我洛霜并非洛家之女,让我成为这宫中的笑话!」
「娘!我是洛家的女儿啊……我长在洛家,生在洛家,比起那从没见过的人,我更在乎现在拥有的一切!」洛霜默默流下眼泪,却倔强的不肯哭出声音,不让就在这扇紧闭的大门外的小翠听见。
她在洛府长大,她在乎的是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姊妹,养我育我的父亲、母亲,至于从未见过的血亲或生或死,又与她何干?
下一瞬间,响亮的一声巴掌震得洛霜回神,是五夫人-杜芸狠狠地打了她。
「吃了几年洛家的米,你就真以为自己是洛家的人了?他洛可钦可有把你看做他的女儿!」杜芸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句句诛心地问,洛霜浑身一震,想起洛可钦前些年每每看向自己就闪躲的眼神和极力掩饰的厌恶,心中一酸,可她又告诉自己-可这些年,父亲已经接受了我的存在!
他已经能够面色无波地看着自己,甚至在自己叫郎中时,洛可钦也会担心地望向自己……
「这世界上什么都能变,人一辈子都无法改变的,只有自己的出身!」五夫人仍在步步紧逼,洛霜闭上眼,不想去听,却已入耳;不想相信,却都在理;想要抗辩,却欲辩无词。
娘说得对,她能怎么样?
站在悬崖边,把眼睛曚起来,难道就不会坠落吗?
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不要再说了。」洛霜已然心如死灰,可杜芸仍不死心地追问︰「答应娘,帮娘找到『他』!」
「好。」在杜芸期盼的目光下,洛霜缓缓地点头,两人同时落了泪,一位因为多年来心心念念之事终于能如愿以偿而欣喜若狂,一位因为此生以来纠缠逃避的宿命终究如影随形而心神俱殇。
杜芸擦乾眼泪,微微一笑,透着几分因释然而难得的温和:「若有消息定要告诉娘。娘先走了,你好好想想娘说的话,洛府也好,永安侯府也罢,在这洛家里,只有你和我才是亲人。」
说完,她打开门,只见门外除了小翠之外还有另一名宫女正恭敬垂首等待,一见门被拉开,小翠眼神示意那名宫女,后者会意向杜芸说道:「夫人这边请。」
见杜芸离开,小翠微微抬头却见太子妃脸上布满泪痕,只道是方才母女相聚动情所致,并未细想,只是恭敬而冷静向洛霜说道:「太子妃,方才前头来报,永安侯府的三位姑娘已然到了,要请进来吗?」
「……」意外地,小翠得到一阵静默,但太子妃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一般来说如她这般从小看主子脸色长大的宫女该能瞬间会意替太子妃回绝来访之人,可之前太子妃有多么开心和期盼洛家小姐们进宫,她近身随侍,略知一二,如今突然静默,让小翠不好草率乱下结论。
「让她们回去吧。就说,我身子抱恙。」洛霜的声音透着浓浓的倦意,她转过身,留给小翠一道背影,不让对方看清此刻自己的表情。
「是。」小翠乖巧地转身离开,听见她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洛霜走向方才坐的主位前,呆望着桌上未喝一口、仍透着热气的茶,面无表情站着,目光空洞。
忽地,她独自一人在待客厅里笑出声来,愈笑愈大声,抖着身子,流着眼泪,最终手一挥,将桌上的茶扫落在地,眼见它无可奈何且无力改变地碎成渣,洛霜笑声忽止,蹲下身,捡起茶杯的碎片,双眼满布血丝地想拚回茶杯原本的模样。
原本墨绿色的茶杯被洛霜的血染成鲜红,她却彷彿忘记痛似的努力拼凑着,大片的、小片的碎片,能看见的都被她拾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血红的茶杯最终终于在地上摇摇欲坠地立着,可上面仍有诸多透着光的孔洞补不回去。
洛霜呆呆看着,喃喃自语:「碎了。」
周天恩一从书房回来,便见洛霜状若癫狂,满手是血蹲在地上看着茶杯。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闪身便拉起洛霜的手:「洛霜!怎么回事?」
印入眼帘的,是从来清冷、骄傲、倔将如斯的她溃堤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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