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清领会周天恩的意思接过话柄:「皇兄是说那些无形草、桂花、荷花、百合花、菊花、檀木粉、安眠香的那些遗骸吧?」
「恩,霜儿说,她曾看过一本医书名为『百毒集』,上面有载无形草搭配菊花、檀木等物会使女子不孕,自四弟出生后这些年来,宫中女子再无所出,恐怕与此有关。」周天恩说到此处,又情不自禁有些分神,因为他不自觉想起周天清派人传来一张纸条那天,他和洛霜在书房,周天恩处理事情,而洛霜在旁替他磨墨。
洛霜平日清冷淡然的模样,总会在某些奇妙的时刻土崩瓦解,比如当时只因他无意间说自己书房里的墨乃是香墨,此种墨磨之能散出花香,洛霜便双眼放光表示自己想要试试看香墨,于是周天恩便从善如流地让她磨墨,享受何谓红袖添香。
当他看完周天清传来的信后,便随意放在桌上,凝神思考上面写着一切清华殿搜查的事项和进度时,洛霜馀光偷偷瞥几眼,只看一眼便严肃皱眉,手停止磨墨指向纸上写的几项品名说道:「这个、这个、这个混在一起容易让女子不孕。」
想到此处,周天恩微扬嘴角。-她总是能让自己出乎意料。
周天清和周天璿身为男子,对医道也无涉略,对这种女子怀孕的有害偏方一无所知,此刻只能默默听着,傅林也差不多,不过他的脑中闪过有次去洛雪屋中的画面,当时洛雪正看着的书似乎便是百毒集。
想到那名坚强自信的姑娘,傅林不禁心中一暖,因为遇到周天璿而混乱的神思平静下来,静静聆听。
「清华殿里没能找到任何确切有毒之物,只有像刚刚说的那种混合后会产生些微对身体的影响,却性命无关的药草残骸。但傅林曾写信告诉我,他和……父皇在丽妃失踪当日,丽妃曾要对我……母后下毒。」周天恩看向傅林,后者点头承认确有其事。
当时傅林和周允躲在幕帘之后,亲眼看见丽妃假传圣旨端着一盏想必是毒酒的杯子给夏凊,只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周允出手弹开了那杯酒。
傅林自从答应洛雪和周天恩合作之后,便写了一封合作信将那日自己眼中所见的事鉅细靡遗地告诉周天恩,想要表达其合作的诚意和共同寻找丽妃的急迫性,可周天恩一直没有任何回音,而后他前往玄宁殿拜访也被拒之门外。今日来永安侯府,除了参与乔迁宴之外,傅林的最大目的其实也和周天璿一般,便是逮到机会和周天恩一谈。
周天恩顿了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最终闭上眼缓缓说道:「毒药和香料那些无害之物不同,宫内不可能会提供,定是丽妃从宫外管道送进来,因此我想着只要知道她下的毒,便能从蛛丝马迹中找到她的动向,当时我立刻让人带着太医前往凌云殿找当时的毒药残骸,后来太医亲自告诉我,地上残留的痕迹显示酒中参杂的并非什么毒药,而只是让人昏睡一天的『迷神花』。」
周天清、周天璿、傅林皆是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周天恩。
迷神花,确实不是毒药,在太医院便有许多,偶尔还会被失眠的妃子们讨来用于安眠。
可是……为什么?
傅林已然哑然,努力地回想当时看到的画面和点滴,无一不是步步进逼,丽妃话中的狠意不佳掩饰地表露于外,怎么想那杯酒都是致命的毒酒!为什么……?怎么会是……昏睡一天的迷神花呢?
「母妃为什么……?」周天璿身为丽妃的亲生儿子,但也极其意外这般的转折,替在场的所有人问出口,只是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想必只有丽妃本人。
周天恩百感交集地看着茫然的周天璿,眼神深邃而沉重,反覆地回忆记忆中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丽妃。本名陈思思,非典型的京城世家贵女,只是与有爵位的侯府-柳家沾点表亲的远亲,幼年时父亲病故,母亲携女前来柳家投奔,因其容貌备受柳家重视,并在二十岁那年以美人的位份进宫。
二十岁,以入宫的年纪而言,确实大了些。但当时恰逢先帝崩殂,举国守孝,且周允专宠娴贵妃亦无心于选秀,因此好些年都未招人入宫,柳家人耐着性子,果真还是在陈思思二十岁那年将之成功送入宫中。
即使是宫中那么多美人的地方,丽妃的容貌仍属上上之姿,可儘管如此,思美人得到的宠爱也只是寥寥几分而已。
直到,她与夏凊交好,渐渐走入周允的视线,而后有孕,生下周天璿,短短两年便成就嫔位,又两年晋位丽妃。
那期间,因为夏凊与陈思思交好且姊妹相称,周天恩和周天璿几乎是一同长大,在周天恩眼中,周天璿宛若亲弟,而在周天璿眼中,周天恩亦是兄长。
当时,他们都还小,没有领会到权力和慾望,没有体认过阴谋。
犹记得陈思思在获得封号「丽」并晋升妃位的那天,丽妃展示出日日和夏凊学习、苦练而成的舞技,跳出娇艳动人的霓嫦舞衣曲,开心雀跃地对夏凊说:「夏姊姊,我会跳霓嫦舞衣曲了!」
周天恩忘不了,当时的夏凊、丽妃、周天璿各个似乎打从心底扬起的温和如画的微笑。
直到,夏凊被打入冷宫,丽妃成为后宫第一人,那些笑容渐渐被血和阴谋覆盖……。
曾经,年幼的周天恩跪在清华殿前,只为求丽妃替夏凊在周允面前求情,而她却冷血地带走想来搀扶自己的周天璿,任由冬日的雪掩埋掉周天恩的身影,直到失去意识的他被周天清的母妃-贤妃带走也未出来看过一眼。
这么多年,丽妃杀过自己的替身,看着自己的目光总是冰冷而野心勃勃,对她而言,自己不过是周天璿登上皇位的绊脚石。所以,周天恩以为他已然彻抵忘记,丽妃对自己扬起亲切笑容的模样。
直到,太医说,那盏酒里没有致人于死的毒药,有的只是迷神花……。
周天恩曾经以为,他已然看透丽妃此人,只是在听到这一切时,他才发现自己真的不懂所谓人心。
不由自主地,周天恩又想起洛霜曾对自己说的话。
「想不通就暂时别想了,这世界上最难看懂的是人心,有时连自己都看不懂自己,又何必奢望去看懂他人的用意?」
周天恩想,洛霜似乎总能用最淡然的心情去面对一切、接受现实,不是勉强或痛苦地逼迫自己,而是找到一种悠然的思考方式。
「如果木已成舟,那便乘舟出游」的坚强和洒脱,不是世上任何人能够轻易拥有的。
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几次,周天恩一而再、再而三因为一名女子分神,为什么不管说到什么,心头都会闪过同样的身影?
同桌的周天清、周天璿和傅林都能敏感的感觉到周天恩的思绪已然飘远,只是都以为他正思考着丽妃的事情。
「你母妃这些年做过的事,足以让她死上千次,但她既留一线生机给母后,我便留一线生机与她。只是若是我先找到她,便是天要亡她,也怨不得我无情了。」最终,周天恩坚定的眼神看着周天璿说。
周天璿沉默半晌,可明白这已是周天恩最大的让步,也坚定地回应道:「好,谢皇兄!」他终究无法厚颜无耻强求周天恩放过丽妃,几年来大大小小的仇恨,又岂会因为最终一杯不是毒酒的迷神花而都视而不见?
「我也一起找。」眼见周天璿和周天恩已然达成协议,傅林突然出声,伸手替自己和周天恩各斟一杯酒,举杯的手悬在空中,有着不容忽视地决心,等待周天恩的回应。
周天恩习惯性地微扬嘴角,没有立即端起酒杯,沉默地看着对方。
「你找活人,还是死人?」面对傅林丝毫不躲闪的视线,周天恩轻轻地问,却令傅林心头一震。
若是先前,傅林肯定毫不犹豫地说「死人」,可在知晓那位女人虽然满口狠话,却只端着装着迷神花的酒至凌云殿的真相之后,他不禁怀疑自己先前的想法,忍不住怀疑起当时的丽妃所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我找的是真相。」傅林无法给予确切的答案,他只想找到丽妃,询问她当年为何杀害远在天边、素不相识的女人,是如她所说为了一场算计,或者……有其他的人在背后主导?
傅林的脑中浮现娘的血和温度一点一滴流逝时,她惨白的脸,当时的自己哭着握着她的手问:「娘!娘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好多血阿……呜阿……」
娘就连遗言也没有力气说出口,就这般在傅林和他师傅面前香消玉殒。
傅林想,我一定要让兇手血债血偿!不管对方是谁!
「若我娘,是被丽妃所杀,我找的就是死人。反之,她的生死我并不在乎。」见先前的回答未能满足周天恩,傅林缓声补充道,声声坚定,句句决心。
「行吧。谁先找到,谁先决定生死,倒也公平。」周天恩接过桌上的酒,一饮而下,盟约再成。
事实上对现在的周天恩而言,他的人手有些不足,目前大部分都在为云国之事运转着,少数在虹国大海捞针般寻找丽妃的踪迹,可效率甚微,若有傅林和周天璿相助,虹国之事亦能有所着落,对他而言并非坏事。
最重要的是,对周天恩而言,丽妃的生死,其实并没有那般重要。
她既已亡命天涯,再不能对母后造成任何威胁,她生或死,又能如何呢?
能缓解这些年的痛苦?
能改变这些年的一切?
答案都是-不能。
事实上,周天恩的心中绝对不能说没有恨,可为了周天璿他可以选择把恨尘封起来,理性的周天恩想-这也算偿还这些年周天璿竭尽全力帮助自己的情分。
周天恩并没有明确说出口自己已然决定放过丽妃,原因源自于心中很微妙的感性挣扎,他并不想显得自己已然原谅她,毕竟诚如他先前所说,即使不算丽妃最后做的事情,她对周天恩犯下的罪行也不可饶恕,所以他一生也不会说出原谅。
人,是否就是如此矛盾和难解呢?
丽妃端着的迷神花,也许亦是她的挣扎吧?
这一刻,周天恩竟平静地想。
「皇兄,我也帮忙吧。」看着其馀三人双双达成协议,一直沉默着的周天清忽地开口,令周天璿讶异地望去。
接收到周天璿讶异的目光,周天清洒脱一笑。「我替皇兄办事,皇兄要找,臣弟自然帮忙。」
此话说得清楚,周天清帮的是周天恩,不是傅林,亦不是周天璿。
周天璿意会其隐藏的话语是,他找的亦是死人,可周天清洒脱的笑容却让他有些疑惑,心中茫然。
其实是周天璿当局者迷,也许回头他再仔细思索便能明白,周天恩早已决定放过丽妃。
从小一起长大,周天清岂会不知周天恩既然给出了选择题便是已退让的意思?皇兄只要看准的事情,哪会给出第二条路选择?皇兄,是不信天的。周天恩幼时就曾说过:「把选择和命运交给天,那是最傻的人。」所以在面对这般重大的事情,一向信奉自己的周天恩如何会去赌那先一步找到和慢一步找到的机率?
周天清温和地笑着想-如果连皇兄都可以退让,自己又有何放不下的?
终究,我们三人是曾经一起长大的兄弟阿。
「恩,如此也好。」周天恩和周天清四目相对,他领会周天清的意思,暗暗感叹着他这名皇弟心若明镜,既能看透自己的用意,也放得下自身的过去。
娴贵妃、贤妃、丽妃,曾经三人在宫中情同姊妹,此情或许带着数不清的算计和阴谋在其间,可对当年在三名妃子身旁嬉闹的孩子-周天恩、周天清、周天璿而言,孕育的仅是纯粹的手足之情而已。
四人曾有无数的恩恩怨怨,当时身处其中的他们都未能想过,终有一日会如今日般决定合作。
什么是恩?什么是仇?
岁月轮转,光阴更迭,什么会留?
有些人决定报恩,有些人只想报仇,端看那人心中,最记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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