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上午,省经资委办公大院。
凛冽的寒风从昨夜就已经刮起,至今没有消停,那已经掉光了树叶的枝条无力地随风扭动,几片叶子在地上打着旋在院里飘来荡去。前几天下的雪还有些堆积在院里没有铲走,寒气快渗入了人的骨头里。
门口传达室的李大爷裹紧了有些脏兮兮的军大衣,吸溜着鼻子,把双手伸到嘴边呵气,一边还跺着脚,实在是冷得坐不住了。
李大爷有些无奈地看着门口站着的两个人,那两个人身上都穿着略显单薄的夹克和西裤,脸色被冻得腊黄,嘴唇都紫了。他们从一大清早就赶过来了,守在这里,李大爷也不能赶他们走。
不用说,李大爷也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都是为了一件事,过年。昨天、前天、大前天,甚至上周上上周就开始了,每天不断有人来这里找领导签字要钱,大家的理由都是一样的:没钱过年了。再不弄点钱回去,厂里不光是要断炊那么简单,这个年都得过得愁云惨雾一片,工人们少不得还会闹点事,那就麻烦大了。
“都什么年代了,连口饭都吃不上,这种单位领导简直是无能。”李大爷心里嘀咕着,有些鄙夷,但是本能地他还是有些同情。所以他只能好言相劝:“你们先等等吧,领导们还没到呢,等他们到了我保管通知到,让你们进去暖和暖和。”
站在门口的两人连声道谢。
这个时候,一名三十不到,显得颇为精神的青年男子,戴着一顶黄绒毛线帽,骑着一辆山地越野型的自行车,一溜烟般地从路口出现,冲到了院门口,他用熟悉地语气喊道:“李大爷,把门开开,我要进来。”
李大爷从窗户探头一看,笑道:“我说麦子,你每天还真是赶巧第一个。这表现,回头换我保准给你升一处长做。”
麦子单脚撑在地面上,腾出双手拉了一下毛线帽檐,看得出他额头冒出了细细地汗珠,显然一路骑行消耗了不少力气,他冲李大爷笑道,“李大爷,您说的,回头我要是升不了处长,回头我就申请调门卫室,做室长。”
李大爷一乐,还室长呢,这小子尽想着美事。他乐呵呵地走了出来,将大门推开了一个缝,准备放麦子进去,但回头一看那两个人正伸着脑袋张望,听到他们俩的对话后显得有些失望,这麦子年轻又连处长都不到,是个小角色,本想套个近乎,现在也那力气了,还是等下领导吧。
倒是麦子刚要进去,突然回头看了一下那两人中的一人,怔了怔,“咦,你不是张来先张科长吗?”
张科长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听到那个叫麦子的年轻人喊他,不由得一愣,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似乎有些熟悉,顿时陷入冥思苦想中。
麦子热情地道,“张科长,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啦,我是麦文舟,五六年前我也在桥厂干过的。”
张科长顿时想起来了,好家伙,都差点忘记这个年轻人了,这都五六年前的事了,记得那个时候厂里是一批刚来没两年的大学生,有的还在实习,有的刚刚能叫上名字,后来省里说要成立一个新的省经贸委,缺人,要在全省借调一批有点工作经验的大学生去工作。当时就在桥厂和兄弟分厂里借了三个人,其中有个小伙子,好像就姓麦。后来那三个人谁也没回来,有的留在省里发展了,有的走了。
看来这个麦文舟就是被看中留下的。想到这里,张科长眼前一亮,“对对,我想起来了,你是麦文舟,想当年你可是风云人物来着,怎么样,在这里干得还可以吧?你看,我这……”
闻弦歌而知雅意,麦文舟瞄了一眼两人冻得颤巍巍的样子,立即心里就有数了。
“张科长,这样,你们先跟我到会议室坐坐,里面暖和。一会儿领导到了,你们要找哪位,我帮你通报一下。”麦文舟热情地道。
果然朝中有人好办事啊。张科长两人颇为开心,麦文舟和李大爷打了声招呼,就带着两人走了进去。院里的寒风依旧,但屋里就暖和多了,麦文舟把他们带进一间会议室,然后就张罗着倒了两杯热水,两人感激不尽。
互相介绍了一番,原来另外一位是厂里新调任的刘科刘副厂长,三人随口就闲聊了起来。
“张科长,今天来找哪位领导呢?”
“找综合处的马处长。”
“马处长啊,我挺熟的,以前我在他手上干了两年。”
“那太好了。”
“你们今天找他办事吗?”
“唉……”
说到这里,张科长的眉头就紧锁起来了,不是被逼无奈,他至于要苦哈哈地一大早眼巴巴地赶来么?
麦文舟也没在意,随口问道,“张科长,咱们现在还生产250的车桥么?”
“对,还是。”
“会还是13吨的载荷,2吨的自重吧?”麦文舟一边给他们添茶水一边问道。
刘科副厂长显然对技术更熟一点,有点自豪又有点尴尬地点头道,“改了改,现在自重仅仅不到1吨,传动效率达90%。”
麦文舟听了后,心里苦笑了起来。没想到离开五六年了,居然还是老掉牙的技术。这种老款车桥,台架测试结果显示传动效率仅为80%,损失极大,装车之后最大公路行驶速度仅为70公里每小时,更重要的是,作为军车车桥,可靠性并不高,故障率高,可维修性差,装备部队初期怨言极大,到现在虽然有很大的改进,但是从市场角度来看,仍然落后太多。
显然,桥厂走到今天这步,有偶然也有必然,作为本省最大汽车企业西北重型汽车厂的车桥分厂,前两年就在改革的大潮中被推向了市场,成立了秦威车桥厂,被要求自负盈亏。以桥厂那点子落后技术,还有那些除了埋头苦干,一点市场意识也没有的管理层,不出意外,走到今天就是必然的。
“这个里面啊,还有颜工的很多贡献。”张科长低着头喝茶,若有所思地在一旁补了句。
麦文舟心头一震,心道,我早应该想到了。但是这话自然就搁心底了,他沉吟地换了个话题道,“其实,与其找经贸委,还不如去找西汽呢,林总肯定管你们啊。”
张科长的脸色愈发黑了起来,心里腹诽,要是林总肯管我们,至于让我这堂堂办公室科长跑这里来蹲点吗?这是死马当活马医,不让上级领导照顾下,过年桥厂两三百号人,加上家属五六百号人,都得去吃土。
“所以这不找找马处长的门路,必须得想点法子,让我们过冬啊。”张科长苦着脸道,说着瞟着身边人一眼。“你说是不是啊,刘副厂长?”
刘副厂长同样尴尬,脸上挤出一丝苦笑,“两三百号人啊,闹起来不是开玩笑。”
麦文舟有些哭笑不得,这两位可真天真啊,居然还想着让经贸委帮忙解决过年问题。这都什么年月了,改革开放都二十三年了,还有指望着上级领导派蛋糕的工厂,有点滑稽了。
但是在机关干了几年的他,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说,他现在没有那个权限替领导答应什么,能帮忙通报获得接见,也是因为领导对他的器重了。
一上午的时间,麦文舟继续忙碌着,先收拾了一下办公室,提前到整理一下办公环境,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领导对这个很欣赏。但要是说,他就凭着这份勤快就想获得赏识,就太天真了。想当初,一批借调来的大学生,到现在留下来的也就少数人,其中能转正的更是凤毛麟角,前年转正的指标不过两个,他硬是凭着过硬的才干挤掉了一批人,才获取了其中一个名额。
在工作过程中,他心里一直惦记着一件事情,始终有些没法安宁。正如他所料,张科长和刘副厂长的公关行动毫无效果,麦文舟刚写完一段报告,抬头正好从窗户里看到,两人垂头丧气地走了,看着他们落寞的背影,麦文舟呆怔了半天。
从内心来说,麦文舟其实对桥厂两三百号人的吃饭问题不是太在意,毕竟也离开多年了,再说了这年头死去活来的企业不知道有几家,不差秦威车桥厂一家。然而,有一个人却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里,那是永远拔不出来的刺。
刚在聊天中,他打听到了,那个女孩还在桥厂,她也是两三百号人中的一员,她还在那里努力发挥作用。实际上,他不想承认的是,也就是因为想听到那个女孩的消息,才主动招呼两人进去的。
心神不宁的麦文舟,恍惚一直到下午,被他的上级领导齐准山看出来了,齐准山有些语重心长,“麦子,你是不是家里有事?工作是重要,但是家里要有困难你要说出来。单位能帮忙的就帮忙。”
“谢谢齐处,我没事。”麦文舟勉强一笑。
齐准山有些狐疑地看着他,“走吧,我们该去开会了。”他也实在没空理会麦文舟的情绪,下午的这个会议非常重要,关系到机构改革的事,还有一些新工作思路学习和任务部署。
在会上,麦文舟坐在齐准山的身后,默默地记录,听着领导们高屋建瓴的发言,听到关键处一句“鼓励干部去企业帮扶生产、管理和经营”时,心中一动,就在那一刹那,他的笔重重戳在笔记本上。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