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叔,”李妍低低地说道,“前几天在山下,你同我们说老寨主对你有生死肉骨之恩,是假的吗?”
马吉利整个人一震,涩声道:“阿妍……”
谢允却忽然道:“那日客栈中,我听马前辈与阿翡提起令公子,他如今可好?”
马吉利紧紧地闭上了嘴,寇丹却笑道:“好得很,马夫人和龙儿我都照看着呢。”
“要不是老寨主,你马叔早就变成一堆骨头渣子啦!”
“你说一个男人,妻儿在室,连他们的小命都护不周全,就灌了满脑子的‘大义’冲出去找死,有意思么?”
“我要是早知道有这一出,当初在邵阳,就不该答应把你带回来。”
他答应李瑾容送李妍到金陵的时候,心里想必是不愿意搅进寇丹和北朝的阴谋里,想要干脆避嫌出走、一了百了的,然而路上大概是因为诸多犹豫,才走得那么慢,让李大当家以为是李妍贪玩,还专程写信训斥侄女。
他在蜀中茶楼中听惊堂木下的前尘往事,在少女们叽叽喳喳的追问里强作欢颜,左胸中装着恩与义,右胸中是一家妻儿老小,来回掂量,不知去处。
周翡异想天开,执意下山,他知道山下的阴谋已经成型,所有的消息都会经他的手,而这个他从小看到大,从来桀骜不驯的小姑娘很可能一头扎进北斗与寇丹手中,连同她身边百十来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起葬身于此,他下意识地追上来,跟她说了那一堆隐晦的废话……可惜周翡全然没听出来。
终于逼到了这一步。
一面是区区不过千八百人的江湖门派,一面是处心积虑的数万大军,此乃卵与石之争。
“人得知道自己吃几碗饭。”
马吉利太知道了。
从他当了这个内线开始,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四十八寨侥幸留存,将来李瑾容会容忍他这一场背叛吗?
此时岗哨前未曾干涸的血迹、排在长老堂前的尸首会让他浪子回头么?
哪怕之后周翡竟然成功挟持了北端王,哪怕四十八寨竟有一线希望能起死回生……他也只能将错就错。
周翡推开几双扶着她的手,吃力地弯腰捡起蒙尘的望春山,当成拐杖拄在地上,堪堪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她声音非常轻缓,因为稍不注意就会牵动伤处。
“谢大哥跟我说身后有叛徒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怀疑叛徒会在山上。”周翡哑声说道,“都以为消息走漏是因为我身边的人,我甚至一个人都没带,独自闯了春回镇,抓了那姓曹的——因为我知道,消息事关军情,必然是由马叔你们这样的老人亲自接收送到长老堂的……”
周翡一口气说到这里,实在难以为继,她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微微弯下腰去,轻而急地连换了数口气。
谢允抬手按在她后背上,将一股带着冷意的真气缓缓地推了进去,周翡轻轻地打了个寒战,多少好过了一点。
为什么谢允这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拎走的“书生”突然成了个高手?此时,周翡已经无暇去想这些了。
她方才趁李妍跳脚骂人的时候,悄悄遣了个弟子进四十八寨中报讯——曹宁虽然暂时跑了,但他的数万大军没有跟上来,此地只有两个北斗和一帮黑衣人,不知寨中还剩下多少战力……倘若拼了,未必没有留下他们的可能。
周翡想到哪说到哪,本来是想刻意拖时间,可是说到这里,一股突如其来的难过却后知后觉地冲进了她火烧火燎的胸口。
“马叔,”周翡扶着自己的长刀,吐出一口带着凉意的气息,闭了闭眼,“四十八寨是你们一手建成、一手维系的,我们都是从秀山堂、从你眼皮底下拿到名牌的,你回头看看,满山的后辈都是你的弟子,都曾经从你口中第一次听见三十三条门规,你背了无数次,自己还记得吗?”
她说到这里,感觉到从望春山上传来的、地面隐隐的震颤。
非常时期,林浩的反应是极快的。
曹宁的反应也是极快的,无声无息地一挥手,便要令人撤。
杨瑾大声道:“站住!”
这愣头青也不管对面是“巨门”还是“狗洞”,当下便要追上去,跟着他的行脚帮见状,连忙上前助阵,周翡微微避开谢允的手,谢允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抓向曹宁。
“过无痕”独步天下,他几乎是人影一闪便已经追上了曹宁,谷天璇、陆摇光与寇丹同时出手,谢允近乎写意地后退一步,十文钱买的折扇仿佛瞬间长出了铜皮铁骨,先后从谷天璇的手掌,陆摇光的长刀与与寇丹的美人钩上撞过去,竟然连条裂痕都没有。
他心道:“罢了,痛快这一回也是痛快。”
谢允身法快到了极致,从北斗面前掠过,竟叫谷天璇都有些眼花,同时,他手中折扇转了个圈,直入寇丹的长钩之中,寇丹狠狠地吃了一惊——几次旁观,谢允竟将周翡破雪刀的“风”一式学了个有模有样。
寇丹对这一招几乎有了阴影,当即要甩脱他。
谁知谢允学的只是个形,并不似真正的破雪刀那样诡谲,那折扇在他手中转了半圈,轻轻一卡,接着,一股厚重的内力透过扇子当胸打来,寇丹情急之下竟弃钩连退数步,甩出一把烟雨浓。
谢允的扇面“刷”一下打开,扇面上“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题字将一把牛毛小针接了个结结实实,扇面随即分崩离析,他头也不回地将那扇子一丢,飞身跃起,躲开谷天璇与陆摇光的合力一击,把寇丹的美人钩拎在手中。
这时,林浩亲自带人赶到,只见他一挥手,四十八寨众人一拥而上,将北斗团团围在中间,足有百十来人——已经是倾尽寨中战力。
周翡耳畔尽是刀枪相抵之声,她却头也不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字一顿地将当年马吉利说给她的三十三条门规背了一遍,念一条,她便问马吉利一句“对不对”,及至三十三条门规尽数念完,马吉利仿佛被人当面打了无数巴掌,眼圈通红。
周翡盯着他,又说道:“天地与你自己,你无愧于哪个?你说令尊不自量力,将来马师弟提起你来,该怎么说?”
马吉利闻言,大叫一声,已经泪如雨下。
周翡缓缓站直了,仿佛在攒够了力气,在等着什么。
马吉利果然懂了她的意思,突然掉头冲进了战圈。
寇丹被谢允夺了兵刃,短暂地退开片刻,手中扣紧了一大把烟雨浓,打算趁着谢允被谷天璇等人缠住的时候实施偷袭,余光扫见马吉利突然靠近,她本来没太在意,谁知马吉利一掌向她拍了过来。
寇丹没料到自己的狗这么快就反水,忙飞身往后退去,马吉利一掌快似一掌。
这么多年,在武功上,马吉利一直难以真正地跻身一流,这才日复一日地在秀山堂中背门规,说不出是天分还是心性上,他始终差了一点。但此时,他却仿佛突然迈过了某一道门槛似的,掌法中骤然多了种不顾一切的凶狠,失了兵刃的寇丹一时竟有些狼狈。
可是鸣风楼主终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寇丹连退七步,大喝一声道:“马吉利,你将四十八寨卖成了筛子,现在才反水有什么用?不要你老婆孩子性命了吗?”
马吉利手下一滞,寇丹立刻要反击。
这时,一柄长刀横空插/入,险些将她手掌削下去,寇丹吃了一惊,蓦地移步退开,却见那方才好似连站都站不稳的周翡竟然再一次拎起了望春山。
由于受伤,她的刀无可避免地慢了不少,劲力更是跟不上,可寇丹出身鸣风楼,对杀意最是敏感,此时却觉得周翡的刀再一次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周翡仿佛眨眼光景便将那些虚的、浪费力气的、技巧性的东西都去除了,每一刀都致命。
寇丹心里微沉,陡然从袍袖中甩出两根牵机线,这东西周翡本来再熟悉不过,然而一提气,胸口就跟要炸了似的,她身形不由得微微一滞,竟是慢了一步。周翡当机立断将望春山往身前一横,打算用硬刀直接扛上这软刀子。
突然,马吉利突然扫向寇丹的下盘,寇丹怒喝一声,牵机线回手扫了出去,一下缠住了马吉利的胳膊。
马吉利竟然不管不顾,同归于尽似的扑了上去,他的胳膊瞬间便被牵机线搅了下来,血像六月的瓢泼雨,喷洒下来,马吉利看也不看,一把抓住了寇丹,全身的劲力运于掌中,往她身上按去,寇丹手中的烟雨浓在极近的距离里一根不差地全扎在了马吉利身上,他脸上陡然青紫一片,掌中力道登时松懈,却死死地拽着她没撒手。
寇丹怒道:“你这……”
她话没说完,望春山没有给她机会,一刀从她那美丽的颈子上划了半圈。
寇丹周身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用尽全力扭过头去。
“不杀你,我还是意难平。”周翡低声叹道。
马吉利整个人开始发冷、僵硬,他像冻上了一样,隔着几步望着周翡。
寇丹死了,今日在此地的鸣风大概一个也跑不了,便不会再有人为难他们母子了吧?
便是……一了百了了吧?
周翡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走了,马吉利眼睛里的光终于渐渐暗下去、渐渐熄灭了。
像一簇狂风中反复摇摆的火焰。
周翡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险些撞在林浩身上,林浩忙扶了她一把,他自己腿上有伤,两人一起踉跄了一下。
“我把人都带来了,”林浩道,“剩下的……小孩子、不会武功的、还有那位吴小姐,我让他们趁机从后山走了,你放心,咱们这些人,死就死了,就算落到曹狗手里,起码还有自尽的力气。”
周翡问道:“张师伯和赵师叔呢?”
“死了,还有一个生死不知。”林浩道,“没事,你刚才不是杀了寇丹么,还有北斗和北端王……这些人杀一个你就够本了,杀两个能赚一个,咱们不过是一帮不值钱的江湖草莽,谁怕谁?就算他们山下大军上来了又能怎样?”
周翡觉得他说得相当有道理,缓过一口气来,她竟然露出了一点笑容,毫不迟疑地冲着那被重重北斗围在中间的曹宁冲去。她渐渐不知道身上多了多少伤口,血流得太多,渐渐也察觉到了蜀中深秋的严寒,可是全不在意,一时间,眼里只剩下这么一把望春山,破雪刀好像融入了她的骨血。
☆、第93章 绝处
北斗们当然看得出他们擒贼擒王的意图,众多黑衣人们用人盾围成了一个圈,紧紧地将曹宁夹在中间,曹宁淡定地看着外圈的护卫一层一层地死光,却似乎丝毫也不在意,好像那些人都不过是他衣服上的小小线头。
厚实些更好,没有也不伤筋动骨。
曹宁甚至有暇彬彬有礼地冲林浩一笑。
林浩都被他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整个人激灵一下,当即觉出不对来,喝道:“当心,有诈!”
“哪有,”曹宁负手笑道,“只不过若是我能顺利脱逃,自然会亲自下山,若是我无法脱身,被押进寨中,陆大人与谷大人之一也必然下山主持大局,可是现在,我们都被困在此地,山下的大军迟迟等不到消息,是不是只能说明一种情况呢?”
他去话音未落,山谷中便送来整肃的脚步声与士兵们喊的号子声,那声浪越来越近,像一圈圈不祥的涟漪,往四面八方蔓延出去。
“就是我们需要人。”曹宁低声道,随即他的目光跳过林浩,转身望向那被谷天璇与陆摇光两人夹在中间的谢允,朗声道,“谢兄,我看你还是跑吧。”
谢允“哈哈”一笑,本想嘴上占点便宜,然而两大北斗手下,他也实在不像看起来那么轻松,谢允险而又险地躲过了陆摇光一刀,只来得及笑了一声,一时居然无暇开口。
曹宁摇头道:“怎么都不听劝呢?你们现在跑,我还能让人慢点追——唉,如此钟灵毓秀之地,诸君之中英雄豪杰又这么多,陨落此地岂不可惜?何不识时务?”
林浩眼眶通红,冷笑道:“屠狗之辈字都识不全,哪会识时务?只可惜今日连累了千里迢迢来做客的朋友,都没来得及请你们喝一杯酒。”
杨瑾一刀将一个北斗黑衣人劈成两半:“欠着!”
一个行脚帮的人也叫道:“你这汉子说话痛快,比你们寨里那蔫坏的丫头实在多了!”
周翡无端遭到战友指桑骂槐,却无暇反驳。
她眼前越来越模糊,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挥刀,身上的枯荣真气几乎被迫与她那一点微末的内力融为了一体。
华容城中,她被那疯婆子段九娘三言两语便刺激得吐血,如今想来,心性也是脆。
那么现在,是什么还在撑着她呢?
蜀中多山、多树,周翡记得自己曾经无数次地从那些树梢上熟视无睹地掠过。
那些清晨的枝头上充满了细碎的露珠,她可没有谢允那样过无痕的轻功,总是不小心晃得树枝乱颤,凝结的露珠便会扑簌簌地下落,时常将路过的巡山岗哨弄个一头一脸。
好在师兄们多半不跟她一般见识。
她也曾无数次地蹿到别家门派“偷师”,其实不能算偷,因为除了鸣风,大家都敞着门叫人随意看,只是周翡有点孤僻,尤其看不惯李晟那一副左右逢源的样子……也不对,其实仔细算来,应该是她先看不惯李晟,才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变得越来越不爱搭理人。
千钟、赤岩、潇/湘……有些门派精髓尚在,有些没落了。
她每每像个贪多嚼不烂的小兽,囫囵看来,什么都想摸上一把,反而都学得不伦不类,直到周以棠头也不回的离开,她才算真正地定下心神,懵懵懂懂地摸索起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周翡曾经觉得,直到她出师下山,人生才刚刚开始。
因为过往十几年实在日复一日、乏善可陈,一句话便能交代清楚,根本算不上什么“阅历”。可是忽然间,她在深秋的风中想起了很多过往未曾留意的事——
她那时是怎么跟李晟明里暗里斗气的,又是怎么百般敷衍李妍也挣脱不开这跟屁虫的……
无数个下午,她在周以棠的书房中睡得一脸褶子苏醒,瞥见小院中风景,看熟了的地方似乎每天都有细微差别——渐次短长的阳光、交替无常的晴雨、岁岁枯荣的草木……还有周以棠敲在她头上的脑瓜崩。
她甚至想起了李瑾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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