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楚楚也没笑话她,反而听得有些惆怅,人间再繁华,跟她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她背井离乡,往后要靠别人的庇护而活,天下所有有家、有可怀念之处的人,她都羡慕,细声细气地问周翡道:“到了四十八寨,我……我也能习武么?”
周翡一顿。
吴楚楚神色又黯淡了下去:“怕是不行吧,我听说习武的人,练的都是童子功,我可能……”
“有什么不行,”周翡道,“你可能不如有些从小开始学的人厉害,但好歹比你现在厉害啊,回去找……”
她本想说“找我娘”,后来想起,李大当家日理万机,未必有功夫,便话音一转道:“找我家王婆婆,她脾气好得很,又慈祥,肯定愿意教你的。”
晨飞师兄笑道:“你可真行,还给我老娘安排了个活计。”
吴楚楚面露喜色,正要说什么,忽然神色有些局促起来,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周翡抬头一看,原来是谢允不知何时摆脱了众人,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只是见她在跟吴小姐说话,便没过来打扰,双手抱在胸前,笑盈盈地在几步以外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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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传经
谢允本来可以直接过来的,只是恐怕吴楚楚不自在,方才在旁边等了一会,此时见她自己退开,便走过来坐到了张晨飞身边,偏头对周翡笑道:“我夜观天象果然是准的,你看,咱们顺顺当当地跑出来了。”
周翡道:“你的‘顺顺当当’跟我们平时说的肯定不是一个意思。”
“哎,你要求也太高了,”谢允开开心心地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说道,“你看,活着,会喘气,没缺胳膊没短腿,有吃有喝能坐着,天下无不可去之处,是不是很好?”
周翡一挑眉:“这可没你的功劳,我要是听了你一开始的馊主意,先跑了呢?”
“跑了也明智,我不是告诉过你,不日必有是非发生么?你瞧,是非来了吧,要是你听我的话早走,根本就不会撞见沈天枢他们。”谢允说完,又嘴很甜地补充了一句,“到时候虽然我去见先圣了,留着清风明月伴花长开,我也算功德无量。”
晨飞师兄在旁边听这小子油嘴滑舌地哄他家师妹,顿时七窍生烟,心道:“娘的,当我是个路边围观的木头桩子吧?”
他于是重重地“哼”了一声。
谁知他这小一年没见过的师妹不知吃了什么仙丹,道行居然渐长。
几年前周翡听谢允说自己是漂亮小姑娘时,还十分茫然无措过,此时她却已经看透了此人尿性,当即波澜不惊地冷笑道:“是吗,不足五尺,肯定不是树上开的花。”
这记仇劲的。
谢允蹭了蹭鼻子,丝毫不以为意,话音一转,又笑道:“不过现在么,花是没了,只剩个黑脸的小知己,有道是‘千金易得,知己难求’,算来我更赚啦。”
周翡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果然抹了一把灰,不必照镜子也知道这会是个尊容,她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小溪流,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像吴楚楚那样洗把脸,可又懒得站起来。
琢磨了一会,她那点柔弱的爱美之心在“懒”字镇压下溃不成军,心道:“黑脸就黑脸。”
于是就此作罢,没心没肺地低头吃东西。
谢允感觉身边的张晨飞磨牙快把腮帮子磨漏了,为防一会一巴掌抽过来,便转回头跟他搭话。
他有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虽然满嘴跑马,但不乱跑,跑得颇有秩序,因此不惹人讨厌,反而让人觉得十分亲切好接近,三言两语便消弭了张晨飞的怒气,开始跟四十八寨的一帮人称兄道弟起来。
“多谢。”谢允接过一只烤好的小鸟,闻了闻,喟叹道,“我可有日子没吃过饱饭了,唉,讨生活不易,我那雇主也吹灯拔蜡了,剩下的钱恐怕是收不到……可怜我那一把好剑,也不知会被谁捡走,千万来个识货的,别乱葬岗一丢了事。”
张晨飞听他话里有话,微微一怔,问道:“怎么,谢兄觉得霍家堡恐怕会有不测?”
旁边烤火的老道人冲霄子眼神一凝,抬起头来。
谢允被食物的热气熏得眯了眯眼,缓缓地说道:“北斗来势汹汹,逢人灭口,他们要杀朱雀主,自然不是为了除魔卫道,此地除了霍家堡,大概也没有什么能让贪狼亲自走一趟了。”
旁边又有个汉子说道:“霍家这些年在洞庭一带一家独大,说一不二,确实霸道,但一群没着没落的落魄之人聚在一起,以求自保,也是无可厚非,霍连涛还没什么动作呢,北帝倒是先忍不住了,好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真命天子’,不怕总有一天真的官逼民反么?”
谢允笑道:“兄弟这话可左了,各大门派、云游侠客,向来既不肯服从官府管教,又不肯低头纳税,还要动辄大打出手、瞪眼杀人,算哪门子的‘民’?”
周翡默不作声地在旁边听着,只觉得这些人和这些事乱得很,每个人似乎都有一套道理,有道理却没规矩,道义更是无从谈起,你杀过来,我再杀过去。
北朝觉得自己是在剿匪,南朝觉得自己是正统,霍家堡等一干人等又觉得自己是反抗□□的真侠客。
她思考了一会,实在理不清里面的是非,只觉得一圈看下来,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好东西”应该干什么呢?
周翡又百思不得其解,连鱼都快啃不下去了。
一个乱局开启,轻易不是那么容易平息下去的,非得有那么一股力量,或极强、或极恶,才能肃清一切或有道理、或自以为有道理的人,重新架起一盘天下承平的礼乐与秩序。
这其中要杀多少人?死多少无辜?流多少生民泪与英雄血?
恐怕都是算不得的了。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从她手里掰走了一块焦焦的鱼尾,不客气地据为己有,周翡回过神来,见谢允这承诺过要请她吃饭的人叼着她的鱼尾巴嚼了两下,还得便宜卖乖地评价道:“都没有咸淡味,你这个更难吃。”
周翡眨眨眼,随口问道:“你真是个铸剑师?”
“糊口,新改的行。”谢允道。
周翡奇道:“以前是干什么的?”
“以前是个写小曲作戏词的。”谢允一本正经地回道,“不瞒你说,朱雀主弹唱的那首曲子就是出自我手,全篇叫做《离恨楼》,里头有九折,他弹的‘哭妆’是其中一折,我这篇得意之作很是风靡过,上至绝代名伶,下至沿街卖唱的,不会一两段都张不开嘴讨赏。”
周翡:“……”
娘哟,好了不起哦。
张晨飞却睁大了眼睛:“什么?你写的?你就是‘千岁忧’?等等,不都说千岁忧是个美貌的娘子吗?”
谢允“谦虚”道:“哪里哪里,美貌虽有一点,‘娘子’万万不敢冒领。”
张晨飞当时便坐不住了,击掌唱了起来;“音尘脉脉信笺黄,染胭脂雨,落寂两行,故园……”
谢允接道:“故园有风霜。”
“是是是!正是这一句!”张晨飞正在激动,一回头看见周翡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顿时卡壳了,“呃……”
周翡慢吞吞地问道:“师兄这么熟啊,都是在哪听的?”
张晨飞总觉得她脸上写了“回头告诉你娘”六个大字,连忙找补道:“客栈里碰见的,那个……咳咳,那个卖艺唱曲的老瞎子……”
“哦,”周翡不甚熟练地掐了个兰花指,一指张晨飞道,“老瞎子是这样唱的‘胭脂雨’吗?”
张晨飞没料到这看似十分正直的小师妹心里还憋着一股蔫坏,怒道:“周翡!消遣师兄?你个白眼狼,小时候我白给你跟阿妍上树掏鸟窝了是不是?”
一帮年轻弟子顿时笑成了一团。
谢允含笑看着他们。
四十八寨乃是四十八个门派,自古以来,多少“同气连枝”都是关起门来勾心斗角,唯有蜀山中风雨飘摇的这一座孤岛,自成一体,别人都融不进去,连周翡这样话不多的人,在茫茫野外碰上自家师兄,都明显活泼了不少。
“真是叫人羡慕啊。”谢允伸手拨动了一下篝火,心里默默地想。
渐渐的,众人都睡下了,谢允走到稍远的地方,摘了几片叶子,挨个试了试,挑了一片声音最悦耳的,放在唇下开始吹,主要是怕自己睡过去。
他吹了一首不知哪个山头的民间小调,欢快极了,让人一听就忍不住想起春天开满野花的山坡。
周翡靠在树下闭目养神,留着一线清明,不敢睡实在,听着那细微的叶笛声,迷迷糊糊的,她居然觉得谢允那句“有吃有喝能坐着,天下无不可去之处”说得很有道理,也跟着无来由地穷开心起来。
第二天清早,众人休整完毕,便准备赶往华容。
周翡总算把她那张花猫脸洗干净了,被讨人嫌的晨飞师兄好一番嘲笑,尚未来得及回击,冲霄子便叫住她道:“周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凡人维持仙风道骨的外表十分不易,得有钱有闲才行,道长看着就像个叫花子,一点也不仙。
但倘若与他交谈两句,却总不由得忽略他的狼狈相,对他心生敬重,连说话都会文雅几分。
周翡忙走过去,问道:“前辈有什么吩咐?”
冲霄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道:“姑娘可曾读过书么?”
周翡想起头天晚上自己丢的人,心里升起窘迫的庆幸,幸亏他们都不知道她爹是谁。
她从周以棠那里继承的,大概就只有一点长相了。
周翡厚着脸皮回道:“读过一些……呃,这个,不怎么用功,后来又忘了不少,字还是认得的。”
冲霄子很慈祥地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卷手抄的《道德经》给她,又道:“老道身无长物,就这一点东西没给人搜走,我看小姑娘你悟性极佳,临别时便赠与你吧。”
周翡翻了翻那经书,见满眼“道”来“道”去,顿时两眼泛晕,莫名其妙地寻思道:“我哪方面的悟性佳?当女道士的?”
她便问道:“前辈,你不跟我们去华容吗?”
冲霄子拈长须笑道:“我有些私事需要处理,就此别过了。”
周翡心里疑惑,但是人家既然说了“私事”,又是前辈,总归不好追问,只好道:“前辈一路平安……多谢赠书。”
冲霄子冲众人一拱手,他休息一宿,身上的温柔散已经全解,清啸一声,起落如风中转蓬,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第27章 夜话
周翡被巨响震得差点把心肺一起吐出去,耳畔嗡嗡作响,一时什么都听不见。
有些身体弱些的干脆趴下起不来了,谢允喊了两声,发现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什么,只好忍着难受匆匆打手势,逼着他们爬也得爬起来,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这帮人九死一生,都知道厉害——那木小乔大概是仇家满天下,既然早有准备,不可能没有后招,而沈天枢和童开阳那两人可谓是“祸害遗千年”,当年连梁绍那个狠角色都没能把他们俩干掉,不太可能真被一把大火烧成糊家雀,再逗留下去,搞不好一会又撞见那几尊不分青红皂白的杀神。
他们好不容易逃出了山谷,无论如何不能在这掉以轻心。
能留在谢允身边的,基本都是那时候没走,跟着出来救人的,因此这会不用吩咐,便各自背扶起一干老弱病残,连夜急奔出约莫有二十多里,谢允终于松口让他们休息。
一时间,谁也顾不上形象,这群南来北往的英雄好汉们各自筋疲力尽地横在地上,只恨不能长在土里生根发芽,躺个地老天荒,再也不动弹。
夜空尚未被启明惊扰,漫天星河如锦。
众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想起那一山谷的好人坏人、英雄枭雄,弄不好都熟了,到头来,居然只有他们这几个人机缘巧合地逃了出来。
也不知道是谁先笑出声来的,那笑声瘟疫似的传开,不过片刻,众人都疯了,有大笑的,有垂泪的,有依然茫然回不过神来的。
周翡靠着一棵大树坐在地上,脑子里还乱着套,耳边还有刀剑与爆炸声的幻听,脑子里一会是黑压压的北斗夜行人,一会是满山谷的火光与血,一会那蜉蝣阵法又在她脑子里自动推演,忙得不可开交,心口还在狂跳,只觉得下山来这几个月,仿佛已经比她的一生都要长了。
谢允见众人要疯,连忙收拾起神智,开口指挥道:“那边有水声,里头必有鱼,诸位先中毒又劳累,大概十分疲惫,我看不如先原地休整一宿,明日启程,一天之内赶得到华容,也好落脚联系家人朋友。”
众人死里逃生,草根树皮都啃得下去,哪还有意见,几个缓过一口气的汉子自发站起来,分头去抓鱼打猎,几个火堆很快升起来,在石牢中关久了,幕天席地也有种自由自在的快活,显得弥足珍贵了。
那老道士笑呵呵地率先自报家门:“贫道出身‘齐门’,道号冲霄子,今日幸甚,与诸位多了一回同生共死的缘分。”
除了一眼看破他来历的谢允,众人都是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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