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忱身量很高,似青竹般欣秀挺拔,然而只不过是表面瞧着柔和儒雅。
跟在他身边久的人才知道,他这种人最好别招惹。
武将一类狠在皮肉,文官厉害在笔墨手腕,傅忱这类人阴在骨子里,不过平时不显山露水,知世俗而圆滑。
最更可怕的是他这般城府,年纪却轻。
要不是足够熟悉他的人,打了照面,第一回 决计输在轻敌上。
就好比他底下的身子骨,长腿窄腰,块块实打实的肌里劲垒分明。
怀乐撞得泪眼汪汪,她捂着鼻子,仅露一双挂了水的眼儿瞅着傅忱,眸子仿佛水洗过的葡萄,盈着湿漉漉的雾气。
方才还高兴,眼睛弯成了漂亮的上弦月,如今又耷下来,目光又恢复成了小狗样式,委屈巴巴到了极点。
只是还没有哭,但是看起来快了。
傅忱皱眉。
他不是第一天知道,小结巴不怎么经撞。
本以为塌上是,没想到下了塌也是。
她跟不上他的步伐,能不能就不要跟了,非要离他那么近干什么。
乍乍乎乎,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没用的小废物。
傅忱最烦眼泪,他当下张口就呵骂。
“不准哭。”
不是不许,是不准,怀乐眼都不敢眨,越发看着他,眼泪在框里打转转。
傅忱在她的眼里看见他面孔的缩影,随即竖起手,指着她,眯起眼警告。
“憋回去。”
能够看得出来她很认真在憋眼泪了。
眼角憋得红红的,面颊也红,手捂着自己的鼻子,比那次他要把她闷死的手还要用力,颊上的婴儿肥嫩肉都从指腹溢出来。
也不枉费她这样折腾自己。
眼泪总算是有成效憋回去了,怀乐将手拿下来。
吸吸她的鼻子,有些哽咽,“憋..憋回去..了…”
巴掌大的小脸蛋上印着她自己的指痕印,横在上面。
傅忱看着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幼年时,在西律他的府邸回廊旁的那条巷子里,就有一只被人丢弃的,瘸了小腿的猫。
总在甬道那里窝着,傅忱翻长赋论翻累了,站在楼台边倚着休憩的时候,丢过几回干果给它。
如今的小结巴就跟那只小瘸猫没什么分明。
都是一样没人要的,又丑又小。
那只猫是生下来就被人丢到了巷子里,她说不定也是生下来就没人要了。
都没长开,又奶又弱,懵懵懂懂的,是好是坏,是施舍还是怜惜,分不清。
都总喜欢眼巴巴看着他,傅忱无意间忽展颜笑了一下。
怀乐捕捉到他转瞬即逝的笑,她又欣喜了。
“你、你…..你笑了!….”
怀乐一说,傅忱便以极快地速度收敛他的笑意,换上厌恶的神情。
他自个都杵眉头,也是见鬼。
傅忱你笑什么,被小废物过了蠢病了不成?
留了一个冷眼给怀乐,转身就进了殿内。
怀乐摸了摸还有些疼的鼻头,吐吐舌头,她好像把漂亮质子惹生气了。
也顾不得多想,连忙跟上傅忱。
罕见的满桌饭菜,虽然荤腥少素菜多,但也比之前面吃的,是难得一见的盛宴。
这姑且算……他跟小结巴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
八宝鸡丝,小炒鲤鱼,花菇鸭掌,酱爆仔鸽,鲜炙羊肉,腌水芥皮,干拌黄瓜,鲜蘑菜心,玉笋蕨菜…
傅忱数了一下,整整十二个菜,全都是用小食盘装的,估计三两筷子夹多点就没了。
怀乐噎回去的话,他知道是什么,黎美人怀孕宣武帝恩赏上下,她的公主食禄来了。
那些宫侍克扣了大半她的饭菜,表面又得过样子,就每样挑点给她送过来。
瞧她出息的,这点吃的就打发了。
几碟荤腥全都摆在他面前,味道不错的素菜也离他近,怀乐面前都是最次之。
她对他很上心,好的都在他面前。
木筷也擦拭干净递给他,仅有一碗的百合玉莲子羹也给他喝。
怀乐只给自己留了一碗兑热水的稀米粥。
“吃…呀。”
怀乐打心眼开心,一连数日,她总算有些像样的饭菜给漂亮质子吃了。
之前三姐姐的碎银,给了膳房的宫侍,宫侍收了钱,给怀乐加菜也只加一两盘,都是混着大半素的荤。
今日有这么多!
傅忱毫不客气接过木筷,面前的荤肉和味道不错的素食都被他一扫而空,百合莲子羹也喝完了。
傅忱用饭慢,但怀乐更慢,慢吞吞吃他吃饱剩下的。
她真的一点都没有浪费,什么不挑嘴,青椒丝,萝卜丝,连傅忱最讨厌的芥菜,她都能吃干净。
几日下来都是这样,傅忱用完了饭,他会起身去窗桕边站着,或者罗汉塌上倚着。
怀乐怕他闷,还给他搜罗来了一些玩意,有革面制的拨浪鼓,可以打在地上转个不停的陀螺,用手弹的小玻璃珠子,弹弓。
全是小孩子家的玩意,傅忱晒笑,瞧都不瞧一眼,他六岁都不玩这些。
后来怀乐就给他找了一些陈旧的书籍,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翻来的。
总之很陈旧了,书页全都泛了黄,抱出来的时候面上都是灰,她用小帕子擦得干干净净才给傅忱。
逸闻怪谈里偶尔夹杂几本,衡宗写的赋水论,还有一些改过批注的文章,对于税和收赋上有着别具一格的独到见解。
傅忱闲暇就翻来看,有些他没想到的,上头都写到了,看多了大有裨益。
今日匆匆用了饭,傅忱没看书,径直出了偏殿,到墙角用讯号,召来了他埋在南梁的暗人。
“殿下有何吩咐?”
傅忱冷着脸说道,“你去搞一副剂量重的避子汤来,记得要熬好的。”
“半个时辰,用罐子装好,放在偏殿方亭的第三排台阶。”
“是。”暗桩不多问很快领命去办。
黎美人怀孕的事情,在傅忱的脑中宛若当头一棒,把他敲醒了。
他一直以来疏忽了一点,那日他被人下药,跑来偏殿,遇到小结巴,折腾了她。
事后,一直到今日,都没有服用避子汤。
他只顾出气,只顾了爽,可没有什么顾忌,这里里外外的,真要叫小结巴怀了。
那…….
不行!
决计不行,别说她结结巴巴,又笨又蠢又废物。
这样的人,怎么配当他傅忱子嗣的生母。
再者,她是宣武帝的女儿,是南梁人。
傅忱习惯了她慢吞吞。
本以为这趟出去没多久,桌上他吃剩的有许多,够她塞一段时辰的嘴了。
进来的时候,她竟然还在吃,盘子里的吃食和他离开时的相差无几。
越来越慢了。
傅忱只瞧了一眼那头坐着,腮帮子鼓得慢慢的怀乐,收回目光,拿起昨日他没看完的书册,接着看。
殊不知,他前脚踏出门,怀乐耳尖竖起来,听到他出了殿门,连忙搁了碗跟上。
出来的时候傅忱不见了,她心里慌的,又不知道他去了哪个方向,不好去寻他的踪迹,只能在原地干等着。
她一急,鼻头很容易泛酸。
怀乐贪恋有人陪她的时日,害怕又变成自己一个人。
那样的日子,实在太漫长,太冷清了。
所以,傅忱去哪她就跟着去哪。
就怕他走远了,走快了,跟不上他,实际上,她也总是跟不上他。
梦里被人丢下的心悸恐惧一直都在,怀乐不想再体会第二次那种怎么追都追不上漫然的无力感。
漂亮质子腿太长,步子迈得太快,怀乐要很用力才能跟上。
她总是不能一心二用,只顾着跟,就忘了他会停下,撞到了他。
刚刚就把他惹气了,她不能再莽撞。
平日傅忱在旁看书,怀乐边用饭,余光都一直偷偷停留在他身上,就怕一不留神,他就又不在了。
漂亮质子在院里晒太阳,她也要站在房檐下,在容易看得见他的地方洗被褥。
刚刚傅忱用了饭没去看书,他抬脚往门口走,怀乐的眼神就跟着他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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