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假惺惺地去传话。
碧潭留在门外,偷偷打量一身青袍宛如谪仙的三爷,多俊啊,可惜是个瞎子。
~
“你来做什么?”
内室,萧氏背对床外躺着,淡淡地问。丈夫是个瞎子也有好处,在他面前不用太注重俗礼,反正她正襟端坐或懒散横卧,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我困了,你有话快说。”
陆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再次闻到妻子身上特有的清香,他又满足又渴望,情难自禁地怀念新婚那会儿,夫妻同床共枕,她趴在他胸口夸他好看,似喝醉了酒,那是只有情浓时分才有的娇妻在怀,甜言蜜语。
“我,阿暖有些地方说的不太明白,我想问问你。”收起绮念,陆嵘低声道。
萧氏闭着眼睛,补充了女儿嫁人一事。
陆嵘傻了,女儿居然都出嫁了?
“为什么是楚随?”因为眼睛,陆嵘对楚随的了解比萧氏还少,他想知道楚随有何过人之处。
萧氏一个死人怎么可能知道?
“阿暖害羞,这些没跟我提。”关系到女儿的婚姻大事,萧氏慢慢坐了起来,沉声道:“不管怎么说,阿暖嫁到楚家才招致杀身之祸,这次咱们务必要慎重考虑,能换一家最好,就算还是楚随,也得查清楚家各种恩怨再答应婚事。”
陆嵘颔首,眼睛对着床沿,“你放心,无论阿筠还是阿暖,这一次我都会护住她们。”
陆嵘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叫陆筠,正是陆明玉口中那个进宫为妃难产而亡的姑姑。
萧氏垂着眼帘,有那么一瞬冲动,想告诉陆嵘她其实也死了,想看看陆嵘会是什么表情。
但她够理智,把话咽了回去,“还有事吗?不早了。”
袖子底下,陆嵘攥了攥手,一边是伺候他十几年的忠仆,一边是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如果必须辜负一个……
“纤纤,墨竹十五岁来陆家伺候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想等我眼睛好了,亲自给她挑个良人。”抬起头,陆嵘望着妻子的方向道,“纤纤,我不是不信你,是不想别人背后妄加议论。”
他信任妻子的心胸,事情交给妻子,妻子肯定也会给墨竹找个好人家,但陆嵘不想让人议论妻子容不下他身边的丫鬟,换成他亲自安排,旁人要编排也是编排他。
萧氏意外地看他,这人,竟然舍得他的好丫鬟?
似是看得见她心思,陆嵘诚恳道:“纤纤,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想跟你好好过。”
萧氏盯着他,她信陆嵘是诚心求和,但她依然不痛快。
陆嵘真的舍得墨竹吗?不是,如果可以两全,他还会继续留着墨竹伺候,他提议把墨竹嫁出去,是因为他觉得她萧纤纤容不下一个丫鬟,他陆嵘是为了夫妻和睦才妥协一步,放弃忠心丫鬟。将来墨竹走了,也会成为丈夫心里的一根刺,也许哪天夫妻争吵,这根刺就会冒出来,成为丈夫指责她的利器。
萧氏不喜欢墨竹,不是因为嫉妒丈夫处处维护墨竹,而是墨竹心太大,想掌控前院。
正是因为在陆嵘身边伺候了那么久,所以才把自己当成了前院的女主人吧?
换成任何一个妻子,都不会喜欢这样的丫鬟。
如果墨竹安安分分,她是出于嫉妒才厌恶墨竹,丈夫此时承诺送墨竹走,萧氏会很满意,会高兴地把陆嵘拉到床上奖励他一番。但墨竹不安分,她萧纤纤也不是单纯的妒妇,陆嵘求和之心是真,可他看低她了。
“为何要把墨竹嫁出去?”
萧氏走下床,在陆嵘受惊准备起身前亲昵地坐到了他腿上,双手抱着他脖子。陆嵘浑身僵硬,妻子柔软的身体,她身上好闻的体香,以及她撒娇般的语气,无不刺激着他。他双手隐隐颤抖,想要抱住妻子,却怕他会错意。
“三爷,你以为我厌恶墨竹是不是?”萧氏靠在男人肩膀,温柔细语,自问自答,“其实我不讨厌她,她精心照顾你这么多年,我由衷感激她,我只是嫉妒她能近身伺候你,我身为妻子却不行……”
原来妻子是这么想的?
陆嵘再也忍不住,双手紧紧抱住她,“纤纤,我不想委屈你做那些,不是只许她不许你……”
“妻子照顾丈夫,怎么会是委屈?”萧氏幽怨地道。
陆嵘抿唇,不知该怎么解释,越是在乎的人,越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自己无能的一面。
萧氏也不是特别在乎答案,她叹息一声,声音又轻松起来,“好在阿暖有福气,遇到了神医,等阿暖治好你,三爷眼睛能看见了,墨竹就是普通丫鬟了,端端茶倒倒水,只要三爷别再特别对她,我又怎会吃她的醋?”
她从始至终不满的都是丈夫因为眼睛被墨竹蒙蔽,让她吃醋?墨竹的姿色,还不够资格。
误会澄清了,也不用违背良心赶身边老人走了,陆嵘又惊又喜,连忙向妻子保证,“纤纤你放心,等我眼睛好了,只有她不能对我做的,没有你不可为的。”
她一定不会知道,他有多想看他替她挑选衣服,看她替他夹菜。
“纤纤……”眼睛有了希望,妻子原谅他了,压抑多年的思念有了宣泄口,陆嵘颤抖着捧住妻子脸颊,低头去亲。
萧氏看着头顶男人如玉的俊脸,目光变了又变,忍了。
看在他脸的份上,看在他还有药可救的份上。
内室渐渐传来久违的动静,外面秋月偷偷笑,还有点羞涩。碧潭望着上房窗户,昏暗里神色难辨,而前院,墨竹孤零零站在门口,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等到她的三爷回来。三更天了,墨竹终于死心,一转身,看到地上她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她咬住嘴唇,快步回房。
第6章 006
这一晚陆明玉睡得特别香。
虽然死了,可她又有了父母,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
然后大概是在床上躺着休息了好几天,外面大丫鬟起床只是发出轻微的动静,睡足的陆明玉就醒了。天还没大亮,房间里昏昏暗暗的,陆明玉仰面躺着,伸出胳膊,小手肉嘟嘟的,指节下面一排小窝。
陆明玉觉得特别新鲜。
她迅速钻出被窝,披上斗篷走到穿衣镜前。这镜子是从西域那边传过来的,照什么东西都特别清楚,陆明玉往那一站,镜子里就多了个披着梅红斗篷的小姑娘,头发乌黑浓密,凌乱地垂在肩头,鹅蛋脸桃花眼,像她,又感觉嫩嫩的,仿佛一朵绽开的花一夜之间变回了当初的小花芽。
陆明玉新奇地摸了摸自己小小的脸蛋,原来七岁的她是这样,她都记不得了。
真的要从七岁重新来过吗?
前两天浑浑噩噩,如今大事都告诉了父母,陆明玉感觉浑身轻松了许多,也直到这一刻,她才将心思从父母身上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她会努力治好父亲的眼睛,会保护母亲不让母亲再落水丧命,可她呢,她该怎么办?
小姑娘的眉头皱了起来。
陆明玉喜欢父母健在的感觉,但她不想当小孩儿,她想做楚国公府世子夫人,楚随……
“阿暖,我真想带你一起去山西……”
楚随出发办差前一晚,夫妻难舍难分,他抱着她亲她疼她,情话绵绵。
陆明玉突然特别想楚随,想自己如胶似漆的丈夫。
但她才七岁。
重生了,有得有失,陆明玉耷拉着肩膀回到床上,对接下来的日子充满茫然。东想想,西想想,房间不知不觉地亮了,有人推门走了进来,陆明玉莫名心虚,闭上眼睛。
“姑娘,该起床啦。”大丫鬟甘露撩起纱帐,看着里面熟睡的小姑娘,轻声唤道。
陆明玉假装还没睡够,嘟着嘴转向床里头。母亲有句话嘱咐的对,她不能再让旁人知道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甘露早习惯了,这么大的孩子,有几个一叫就醒的。先把纱帐挂到两边的月亮钩上,挂好了,甘露弯腰,笑着晃了晃陆明玉胳膊,“姑娘快醒醒,奴婢有好消息告诉你。”
陆明玉本来就十分清醒,一听有好消息,忍不住就转了过来,疑惑地望着甘露。
小姑娘大眼睛水汪汪的,被“好消息”吸引地一点都不困了,单纯又可爱,甘露不禁笑容更大,看眼门外,细声告诉陆明玉:“姑娘,昨晚三爷去后院陪夫人了,现在还在夫人那边呢。”知道小主子盼着父母和睦。
陆明玉又惊又喜,夫妻俩这是和好了吗?
心急见父母,陆明玉立即下床打扮。
~
正房后院,萧氏正对镜梳妆,陆嵘一身青衫坐在床上,明明没笑,俊朗的脸庞却给人一种很明朗温润的感觉,比笑起来还让人如沐春风。
目光扫过陆嵘身后的床铺,萧氏垂眸,脸颊微微发烫。嫁给陆嵘八年了,新婚期间,两人突然从陌生人变成最亲密的夫妻,日常起居脾气性格方方面面都需要慢慢去了解,那时候陆嵘虽然看得出喜欢她,但喜欢地很克制,不论做什么,都保留了几分,包括晚上。
可是昨晚,陆嵘热情地像变了个人,竟破天荒地……叫了三次水。
久旱逢甘霖,单从身体上讲,萧氏是很满意的。
“我这边还要等会儿,你先回前院看看?”萧氏柔声问,不然陆嵘一个大男人坐在那儿,不搭理他怕他误会,搭理吧,萧氏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有什么好说的。陆嵘没差事,眼睛看不见,他好像没什么新鲜事主动跟她说,她呢,在陆嵘诚心诚意打发墨竹之前,萧氏不想对他太热络,免得事不遂愿,浪费感情。
“好。”陆嵘沉默片刻才点点头,捞起放在老地方的竹杖,站了起来。
其实他舍不得走,但昨晚已经失态了,再赖在这边,好像不太合适。
男人走了,秋月低头,不解地问萧氏:“夫人,奴婢看啊,三爷巴不得一整天都待在您身边呢,您为何不等着跟三爷一块儿过去?”正好扎扎墨竹的眼。
萧氏笑笑,没有解释。
那边陆嵘一人回了前院,墨竹见他已经换了新衣服,奉茶后便没有多问,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陆嵘喜静,他对墨竹这个老人有比较深厚的主仆之情,但这感情只体现在不忍随意发墨竹一事上,平时相处,墨竹在他心里就是仆人。他不会跟墨竹闲聊,不会跟墨竹分享他任何喜忧,就像现在,陆嵘心情不错,他就自己坐在椅子上,神色恬淡,耐心地等着妻子或女儿过来,一家三口再一块儿去宁安堂请安。
墨竹嘴巴很规矩,眼睛却偷偷地望着陆嵘。
她第一次见到三爷,三爷才十一岁,刚刚中了秀才的神童突然瞎了眼睛,少年郎脾气暴躁,稍有不如意就会大发雷霆。她小心翼翼地伺候,终于得到了他的信任,然后亲眼目睹陆嵘从一个偏激的少年长成玉树临风的佳公子。
老爷陆斩容貌不俗,原配据说只是普通美人姿色,从大爷二爷身上多少能看出来。如今的老太太朱氏却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今年都四十岁了,瞧着才三十的模样,风韵犹存,若非农女出身举止气度上不了台面,肯定会被老爷捧在心尖儿上。
而三爷就继承了陆斩、朱氏的容貌长处,即便瞎了,依然是京城第一俊秀的美男子,多少皇家贵胄权贵子弟都比不上。
这样神仙似的男人,墨竹怎么会不喜欢?
但墨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配不上三爷,她只高兴能近身伺候陆嵘。可三爷娶妻了,娶了庄王唯一的女儿,容貌艳丽逼人,气度更是不俗,远远地走过来,便叫人自惭形秽。墨竹原以为她会为三爷找到娇妻高兴,然亲眼看着两人真的做了夫妻,墨竹才明白什么叫心如刀割。
她嫉妒萧氏,她无可奈何,她只能抓牢前院大丫鬟的位置,做三爷身边无法取代的那一个。
看得正出神,忽见陆嵘笑了,很浅很浅的一个笑,像冬日早上第一束晨光。
墨竹不懂,下一刻,她听到外面传来萧氏温柔的声音,“阿暖,今天还头晕吗?”
墨竹苦笑,三爷耳力好,笑是因为提前听到妻女的脚步声了吧?
门外,萧氏笑着站在廊檐下,等刚刚转过走廊的女儿。小姑娘脑顶梳了两个丫髻,一边围着一圈粉碧玺珠花,与身上桃红色妆花褙子交相辉映,衬得那脸蛋粉嘟嘟的,娇憨可人。大概是太想她,女儿高兴地跑了起来,胸前碧玉璎珞随着她步伐轻轻摇晃,玉珠相碰,发出悦耳的响声。
“慢点慢点,仔细摔了。”萧氏好笑地嘱咐道。昨晚丈夫还跟她嘀咕,说到底该把女儿当七岁小丫头还是当大姑娘看,萧氏根本没想那么多,女儿就是女儿,在她眼里永远都是孩子,就算女儿五六十了,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乐意把女儿当小孩子哄。
“娘,我昨晚梦到你了!”陆明玉一把扑到母亲怀里,贪婪地闻母亲身上的味道。她绝对没有把自己当孩子,但陆明玉太欢喜一早醒来就能看到母亲,此时做出这等类似单纯孩童的举动,完全是情不自禁。
“梦到娘做什么了?”萧氏摸摸女儿脑顶,笑着问,并不着急去见丈夫。
她不急,陆嵘坐不住了,点着竹杖走了出来。
“爹爹。”陆明玉乖乖地道,抬头时飞快打量了一番夫妻俩,就见父亲神采飞扬母亲气色红润,身为一个过来人,猜到父母昨晚的恩爱情形,陆明玉有点尴尬,刚要低头掩饰,忽见墨竹跟在父亲身后走了出来。
陆明玉笑容收敛,怎么墨竹还在?她以为父亲答应打发墨竹,母亲才跟父亲和好的。
“走吧,先去给老太太请安,你病了这么久,老太太一直惦记你呢。”看出女儿的疑惑,萧氏及时道,说完拍拍女儿肩膀,示意小丫头去牵父亲。双眼失明,丈夫自卑而敏感,对她对老太太都有所避讳,唯有对女儿,陆嵘愿意并享受女儿给他的一切关心。想当初女儿刚学会说句子,摸着爹爹眼睛问他为什么看不见,萧氏心都提起来了,陆嵘却只是笑,抱着女儿平平静静地解释。
陆明玉抿嘴,不想去给父亲当拐杖,谁让他做事气人。小时候她懵懵懂懂,并不清楚母亲反感墨竹的理由,只是因为墨竹惹母亲难过她才讨厌的。后来遇见楚随,情窦初开,陆明玉才理解了母亲,换成楚随身边有类似的丫鬟,楚随一天不处置,她就一天不理他。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