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心魂回归,不然,伶舟永远都不会拥有正常人一样丰富的感情。
但没有感情,不代表伶舟不会记仇。记仇可不是感情本能,而是生物本能。
孟心远偷走伶舟的心魂,一来是存了让这个孩子自然心衰、慢性死去的心思。二来,也是留作防身的筹码——他估计还有一些秘密的后招。万一伶舟还是找上门来了,他也可以用伶舟的心魂来牵制对方的行动,以求自保。
按照孟心远的预想,他带着“在九冥魔境里存活几年”的传奇故事、以及一大堆奇珍异草回家,一定会受到族人重视,还可以将当时名不经传的孟家振兴起来,甚至跃升为仙门大族。
可惜,他料错了自己的弟弟孟睢的反应。
孟睢是当时的家主。失踪的兄长居然没死,还野心勃勃、载誉而归。这事儿一旦传开,孟睢现在的家主地位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为了摸清孟心远的底牌,孟睢表面装作真心支持对方,取得了对方的信任。
某一次,两人一起喝酒时,孟心远说漏了嘴,透露出自己在九冥魔境里有一个儿子。
底牌摸得差不多了,孟睢就出手暗算了孟心远,占了对方的法宝,还将对方逐出了家门。
当然,他没忘记将孟心远和魔物苟合的丑事在家族内宣扬了一通,还借此威胁孟心远:如果他敢回来报复,这件丑事,很快就不止孟家人知道了,还会传遍仙门百家。
伶舟的心魂,混在那堆宝物里,就这样落入了孟睢的手里。
孟睢并不知道这东西有其它用处,譬如可以拿来做威胁伶舟的把柄。毕竟是半魔的心魂,想着或许有大补之效,孟睢就贪婪地吃下了它。所以,这厮明明已经很老了,外表却只有五十岁上下——伶舟的寿命那么长,他的心魂自然也有强大的延寿作用。
但福祸相依。因为这一批九冥魔境的法宝,孟家内部也不再平和。争夺、内斗持续了数年,这个小家族非但没有振兴,还逐渐走向了分裂、消亡。
孟睢的家主也当不成了,他打算换个地方生活。
也是在这时,他翻阅了孟心远留下的手札,才得知这心魂是孟睢偷回来的。再兼之,当时的伶舟已经从九冥魔境出来了,其半魔身份,在修仙界引发了颇多传言,只是都没有得到证实。
结合这本手札,孟睢立刻就意识到了,传言里的半魔,就是孟心远的儿子。
在早年,两人就因心魂一事交过手。孟睢侥幸逃脱后,吓了个半死,于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四处躲避,隐姓埋名,唯恐伶舟会再次找到他。
直到近年,伶舟很久没有大动作了,连一点儿风声都打听不到。孟睢就以为,伶舟已经像孟心远的手札里写的那样,因为心魂被夺而衰亡了。没了伶舟,孟睢终于蠢蠢欲动地冒头了,还当上了观宁宗的乘龙快婿——这要是在从前,孟睢可没胆子这样大出风头。
……
无数模糊的画面在碎裂重组,桑洱的眼睛仿佛被星火所迷,她捂着眼,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那个孟心远也太虚伪了。想杀子,却不愿意承担那份罪恶感。嘴上说得好听,什么虎毒不食子、动不了手,实际上,这家伙做的每一件事——把伶舟扔在九冥魔境、偷走心魂,哪一件不是为了把伶舟置于死地?区别只在于没有亲手捅刀而已。
视线慢慢恢复了清晰,桑洱发现自己倒在了地上。她坐起来,发现刚才被魔气掐住脖颈、悬在半空的孟睢,已经被伶舟松开了。
失去了心魂的加持,孟睢的苍老之态,在一瞬间就爆发了出来,青丝褪成了白发,方才还只是有几分阴沉的中年人面孔,在迅速垮塌,眼眶迅速凹陷,牙齿内瘪,肌肤发皱,生出了黑黑褐褐的老人斑,几息之间,就成了一个骷髅般的老头。
仿佛不能接受自己的模样变化,孟睢崩溃地抱着头,“啊啊”地怒叫了起来。
桑洱内心一紧,目光很快从他的面容挪到了他的胸口处。
孟睢的衣衫还没束好,可见胸口肌肤上,残存着五个血洞。但那些岩浆一样的红光,已经消失不见了。
但刚才……总不会是她看错了吧?
而吸收了自己的心魂后,伶舟的状态似乎也不太妙,忽然,他踉跄了一下,倒退了半步。桑洱连忙跑上去搀住他,急道:“主人,你没事吧?”
“……”伶舟站稳之后,眉心紧皱,手轻按在心口,探了三息,脸色骤然难看了起来:“这心魂为什么不全?”
心魂不全?
桑洱一愣。地上的孟睢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带着道尽途穷时的癫狂,比夜枭的嘶叫更难听。
伶舟捂着心口,目光冷森森的:“你笑什么?”
孟睢笑得面肌都在抽颤,无比狰狞:“不全?这心魂当然不全了!没错,我当年是暗算了孟心远!但你以为孟心远就没有防着我吗?当年他和我说,他将你的心魂藏在了千秋瓶里,还故意在我面前装作把那个东西看得很紧。其实瓶中只有一缕淡薄的心魂,是他专门用来迷惑我的!大部分的心魂在孟心远离家时就已经被他带走了,现在根本就不知道落到了谁的手里!”
说到这里,孟睢就忍不住咬牙切齿,隐隐露出了几分嫉妒和不甘。想必是想到了,自己不过占了一点心魂的甜头,就能延寿数十年。真正得到了大部分心魂的那个人,不知该有多么幸运!
伶舟重重地咳了一声,嘴角溢出了血,高大的身子也猛地一落。
“主人!”桑洱从来没见过伶舟这么弱势的模样,有点慌了,勉强撑住了他的胸膛,一摸他的手,就发现他的手冷得像冰块。
“呵呵,很难受吧?我当年吃下你的心魂,心窍受蒙,灵力也颠荡了快两个月。”孟睢看着自己皱巴巴的双手,神经质地喃喃自语:“我只是运气不好,被孟心远蒙骗了,如果余下的心魂都给了我,我绝不至于会落到这一步田地……”
余下的心魂。
听到这里,桑洱面上不显,心脏却是剧烈鼓动了起来。
因为她已经猜到了,余下的心魂在谁身上了。
江家的仆人曾说过,江折夜与江折容小时候都生过一场大病。本来两个都活不下去,却又奇迹地双双恢复了健康。江折夜在还有一息尚存时被救了回来。江折容则是直接断了气,下葬了两天才复生的。
想来,这应该是因为伶舟的心魂,那不属于人类的强大力量,为其扭转了死亡的命运。
只是,桑洱想不通,孟心远是怎么和江家这对双生子扯上关系的。
当年江家双子出事时,江折夜只有五岁,断不可能从孟心远手里抢到心魂这种东西,去救自己的弟弟。
看来,孟心远被逐出家门后,一定和江家发生了一些恩怨。具体是什么事,目前还不能得知。
就在这时,他们同时听见,从那灯火明亮的遥远的正厅里,传来了起此彼伏的惊叫声,模模糊糊地夹杂着尖利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小心!”
“那只獓狠发狂了!快跑!”
……
听到了这阵混乱的喧哗声,那本来已经万念俱灰的孟睢,浮肿的眼皮一抖,竟泛起了一丝绝处逢生的精光,竟忽然从地上窜起,冲向了大厅。
系统:“叮!恭喜宿主触发主线剧情【回收心魂】,请协助伶舟,从獓狠的身上,将孟睢偷走的心魂的最后1%回收。”
心魂?獓狠的身上?
在冥冥中,桑洱脑海里的迷雾,仿佛突然被一只大手拨开,豁然开朗。
她明白了。
“主人,我刚才偷听到孟睢和他的仆人说话,他们暗中对那只獓狠做了一点手脚,我可能猜到他的诡计了!”桑洱用力地抓住伶舟的手,大声说:“孟睢一定是在獓狠的身体里放入了一缕心魂,来操控獓狠发狂,再让它最终伏诛在自己的剑下。他现在穷途末路,肯定是在打那缕心魂的主意。我们不能让他得逞,一定要比他更快抢回这缕心魂!”
观宁宗的人都知道,这只獓狠已经被关押在地牢很长时间了,力量被法阵削弱得很严重,不可能会突然当众发狂。但他们预料不到,孟睢会耍阴招。在猝不及防之下,商献定然会被它重伤。
所以,孟睢才会笃定商献斩杀不了獓狠,而他自己,则会成为那个“挺身而出”的英雄,还能当众谱写一段勇斗獓狠、救下岳父的美谈。
而且,他敢这么做,一定是有办法控制獓狠,让它不伤害自己,并配合自己演戏。
现在,孟睢跑去宴会厅,肯定是想拿回放在獓狠身上的那缕心魂。只要拿回来了,哪怕他不能变回五十岁的模样,也足够他逃走了。
伶舟抹了抹唇角的血,沉声道:“走这边!”
.
宴会正厅。
今晚的这场盛大的婚事,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好好的。可到了行礼前夕,侍女们去暖阁迎接新娘时,就发现新娘失踪了,椅子上只剩下一件大红婚袍。
侍女们惊慌失措,跑去汇报宗主。结果这时,又有另一波人跑来,急切地说找不到新郎了。
关键时刻,事情出了荒唐的岔子。外面宾客满堂,都在等着吃酒,商献只好命人去寻找一对新人,同时,将后面的环节提上来,稳住场面。
当那只被囚在笼中的獓狠被带出来、放在大厅中央时,现场的宾客都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獓狠体型庞大,仿佛一座小山,相貌如牛,长了四只雪白的弯角,浑身披满了黑棕色的长毛,窝于笼中喘气。笼上贴满了符咒,可以看出来,它已经被法阵压制住了,但通身的气势,依然不容小觑。
按照计划,商献将当众斩杀它。谁知,就在商献以剑风扫开法阵时,这奄奄一息的獓狠,竟突然发狂了,发出了低沉凶悍的咆哮声。不知哪来的力量,挣脱了铁索,横冲直撞,将商献狠狠撞飞了出去。血盆大口一张,就吞下了几个来拦它的活人。
一见血,婚宴现场顿时大乱。惊惧的叫声几乎掀翻了屋顶。一些修士本来还想追上去围攻它,却因本宗有不少弟子受伤了,还是选择了先看顾自己的人。
就是这么一犹豫,那獓狠就冲出了宴会厅,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
观宁宗外面设了结界,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撞破的。这獓狠应该跑不下山。但这片山头太大了,该怎么定位它,是一个大问题。
别人不知道怎么找它,孟睢却有法子。桑洱和伶舟追索着孟睢的血气,抵达了后山,这缕血气就断了。前方有一个灯火明亮的宴客厅,里头传出了桌子被打翻、杯盏碎一地的声音。
桑洱和伶舟追了上去。这宴会厅里空无一人,满地狼藉,窗帘布也被扯下了一半。在正中央,一头长毛凶兽正在撕扯着一块肉,肉上还连着带衣服的残肢。
听见了脚步声,獓狠缓缓地转过了头来,眼眸血红,黏答答的涎水从那密密麻麻的尖牙里淌出。
受到动物畏强本能的影响,被它这双眼眸一锁定,桑洱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但还是说:“主人,你现在不舒服,我帮你一起打吧……”
“退后!”伶舟似乎嫌弃她拖自己后腿,根本没有采纳她的建议,将她一掌拍,就迎了上去:
一个半魔,一只凶兽打得天昏地暗。为免被殃及,桑洱躲到了房间角落,紧张地看着战况。心魂的融合让伶舟痛苦不堪,他的动作比起平时也迟缓了几分,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好在,到了最后,他还是胜了。
獓狠的心窝被掏了一个大洞,喘着粗气,倒在了门边。
伶舟也闷哼了一声,跪在了地上。桑洱见状,立刻跑出去,搀住了他。
这时,一缕亮光出现在了桑洱的眼角。原来,獓狠的心脏附近,涌出了一团雾烟色的东西,里面包裹着一缕赤色的流光。
那就是伶舟的心魂!
这獓狠还没有死绝,前足发抖,愣是撑着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逃向了后山。
伶舟的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抿紧唇,还要去追。桑洱按住了他的肩,说:“主人,你受伤了,不要乱动,就在这里等我,我去给你拿!”
“你……”
不等伶舟同意,桑洱就拔腿冲了出去。
那只獓狠受了重伤,应当跑不远。但花园里的植物很茂密,它的身影消失得很快。好在,桑洱嗅觉灵敏,循着浓郁的血味,追到了黑漆漆的花园一角,忽然感觉到冷风袭来。
桑洱瞳孔微缩,立刻闪身躲开,同时用手去挡。但还是被一只利角撞到了腰。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她痛得四肢一缩,滚到了远处:“呜!”
下一瞬,头顶又阴影袭来。獓狠的前爪凶狠地朝她的脑袋拍来。桑洱凭着本能滚到了一边,同时忍痛送出一股妖力。
獓狠的前爪稍一错位,擦着她的耳根重重落下。一瞬间,几块青石板就烂了。只差那么半寸,被拍碎的就是桑洱的头了。
桑洱趁机爬起,继续后退,惊险而勉强地闪避着獓狠的攻击。
这玩意儿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它即便拖着半截肠子,死前发狂,也绝不是她能正面迎战的,只能用拖字诀,硬生生地拖死它了。
因为彼此力量悬殊,桑洱尽量不和獓狠接触,只是不断地与它周旋,但光是两三个回合,就耗了她不少妖力,还被劲风扫倒,撞到了树上,眼前直发黑。
好在,这个时候,这只獓狠终于耗尽最后的力气,长鸣一声,倒在了她的旁边,沉甸甸的一直前爪,还恰好压住了桑洱的一条腿。
这是终于死了吗?桑洱撑起了上半身,使劲地抱着腿,往外抽。这东西怎么连一条腿都这么沉!
这时,对面的草丛“沙沙”响了响,突然钻出了一个人影,正是孟睢。
孟睢目光一定,也看到了缭绕在獓狠身上的那缕心魂。
桑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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