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夏光正好,早上还有一丝微风,老太太便领了一众孙女儿逛园子,也顺道招呼住在磬园里的亲朋好友。
叶朗虽然并未住在沈家,但这日也带了自己的长子和大女到园子里来拜见老太太。
叶朗的长子今年八岁,大女儿则是六岁,教养得十分不错,既守礼又不拘谨,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烂漫,叫人十分喜欢。
屏风后面范增丽站在纪澄身边,悄悄地问:“你觉得怎样?”
叶朗的年岁和沈御差不多,大概大上一两岁,看起来儒雅温和,脸上一直带着微微的笑容,让人觉得很易亲近。样子生得不算特别出众,可男人又不靠脸吃饭。
“虽然已经有两个嫡子了,可儿孙的前程都是靠只本事挣出来的,你将来嫁过去悉心教养你的孩子,也未必就没有出头的日子。”范增丽轻声劝道,她以为纪澄肯定觉得委屈的。
而纪澄心里想的却是,如何才能让沈彻不插手她的这一桩亲事。老太太的用意纪澄是懂的,嫁入这样的人家,没有生儿育女的压力,叶朗已经有三个嫡出子女了,庶子庶女恐怕也有,并不一定需要纪澄开枝散叶。
“我一切听爹爹做主。”纪澄转身握住范增丽的手,“大嫂既看好他,想来人也是不错的。”
范增丽立即展颜一笑,她也是觉得这门亲事很不错,小姑子嫁得好,纪家也多一门助力,她们这样的人家,能给这样的人家做填房也是高攀了。
“只是不知道叶家的想法如何?”纪澄悄声道。
叶朗自然知道今日到府中拜见老太太还带着被女方相看的意思的,所以他还特地带了两个孩子,毕竟是将来他们的继母,也要看彼此有没有眼缘。若是纪澄不喜欢这两个孩子,那也不用担心人家姑娘的前程。
屏风下头露着两双绣花鞋,一双是雪青色绣着姜黄的藤萝,另一双是艾绿色绣着暗银如意云纹。只不知这两双鞋谁才是今日的正主,叶朗心下更偏向那艾绿色的绣鞋,颜色素雅,鞋子也小巧可人。
“我出去替你看看。”范增丽转身从屏风后出去,老太太便替叶朗介绍了范增丽,说是纪亲家家里的大儿媳妇。
范增丽学着落落大方的样子同叶朗见了礼,只说自己爱极了两个孩子,一人送了一枚玉佩,上好的和田玉,一个雕了三阳开泰,一个雕了穗、瓶、鹌鹑谐音的岁岁平安,另外还给叶朗的小儿子也备了一枚玉佩。这样贵重的玉佩,自然是女方愿意的意思了。
叶朗垂眸时扫了一眼范增丽的鞋子,雪青色的,那么那位纪姑娘想来就是艾青色的那位了。他对续弦的妻室没有太大的期望,但既然是沈府老太太和他的姨母黄氏保媒,想来也是不错,而且听说这位纪姑娘于生育上有些艰难,想必更能将三个孩子当她自己的一般看待,这也是叶朗为何肯娶纪澄这个商户女的原因。他并不缺孩子。
纪澄对从天而降的这桩亲事并不怎么激动,她心底其实是知道这桩亲事多半成不了的,不过是抱着万一的期望而已。
“澄姐姐。”弘哥儿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拉住纪澄的衣角道。
“弘哥儿你怎么在这里?”纪澄知道早上这时候弘哥儿正该在练字,不知为何却跑来了园子里。
“叶家哥哥到咱们家做客,爹爹特准我出来的。”弘哥儿朝他身后站着的叶琰招了招手,“琰表哥,这里。”
叶琰慢吞吞地从树后走出来,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纪澄的鞋子,绣着如意云纹的艾青色绣鞋。叶琰今年已经八岁了,早在家里时他的姨母就已经说了这回他爹爹上京大概会给他娶个继母,叶琰便一直留心着。刚才在萃馨堂的时候,他也留意到了屏风后的那两双鞋。
叶琰看向纪澄的眼神十分复杂。丧母而早熟的八岁小男孩对美丑已经有了很强的感受,眼前这个人美得简直比他能想象的都还要美。
叶琰想起他姨母的话,若这样的人真嫁给了他父亲,那他父亲以后还会只对他们好么?
晚上叶琰去给他父亲叶朗问安是依旧是闷闷不乐,叶朗问道:“阿琰是怎么了?”
叶琰道:“爹爹,你是不是真的要娶那个纪家姑娘?”
叶朗皱了皱眉头,“谁跟你多嘴了?”
叶琰低着头道:“爹爹,我不喜欢她。”
叶朗道:“不喜欢谁?”
叶琰道:“我不喜欢那个纪姑娘,今天我在姨婆家里看见她了,我不喜欢她。”
叶朗道:“你知道谁是纪姑娘?”
“我知道,她穿着艾青色的鞋子。”叶琰赌气道。
叶朗如今也顾不得追问是谁多嘴了,“为什么不喜欢呢?”
“没有为什么,反正就是不喜欢。”叶琰道。
“我知道了。”叶朗淡淡地道。
纪澄虽然不知道叶家父子的对话,但白日里已经隐约看出了叶琰对自己的排斥,这可是叶家的嫡长孙,若她真是嫁过去,恐怕还要费很多功夫才能收服那孩子。
纪澄双手叠在自己的肚子上,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她还没有下定决心要不要保住和叶家的这一桩亲事。
“睡这么早?”沈彻的声音在纪澄的头顶响起,吓得她猛地就坐起了身。
“你怎么来这里了?”纪澄木愣愣地看着沈彻在她床畔坐下。
“我猜着你即将订亲,所以肯定不会再去九里院了对不对?”沈彻道,他伸手摸了摸纪澄的脸颊,“真是不乖,亏我给你机会让你自己选,你可真让我失望,不记得咱们的赌约了?”
纪澄往后退了退,吞了一口口水,微笑着的沈彻让她有毛骨悚然的感觉,“寄人篱下,老祖宗的好意我怎么拒绝?拒绝了那就是不识好歹,我也是今日才知道这件事的,大嫂一直瞒着我,你以为我会乐意去给人当继室?”
“姑娘。”柳叶儿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她仿佛听见屋里有男人的声音,一时又不敢确定。
柳叶儿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马上就要转过屏风了,纪澄对着沈彻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九里院”。
沈彻不为所动。
“求你。”纪澄就差没给沈彻磕头了。
柳叶儿转到了纪澄的面前,四处看看并无什么人,只道自己是幻听了,“姑娘……”
纪澄有些恹恹的,“去歇着吧,我这儿不用值夜。”
纪澄去往九里院的路上心里只觉得焚灼欲裂,她以为她和沈彻是有默契的,他们的所有交际都只能藏在暗处,藏在密室里,藏在九里院不许下人踏足的小院里,但是沈彻一再挑战她的底线。
小院里黑漆漆的,一盏灯也没点,沈彻的脸藏在阴影里,越发叫人捉摸不透。
纪澄乖乖地坐在沈彻对面,虽然她知道沈彻也没什么狗屁赌约精神,但是谁先犯规谁就被动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黑暗让纪澄觉得恐惧。
“你怎么想的?”纪澄按捺不住地开口道。
“我在想这次又该用什么法子才能叫你从今往后都乖乖的。”沈彻的声音里有让人从脚心开始发寒的冷意。
纪澄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又”字。
她心里升起一个让她寒彻骨的大胆猜测。当初纪澄身中的媚毒根本就不常见,而沈彻一口就说出了鹊桥仙的名字,王四娘是怎么得到那个药的?那可不是青楼里寻常用来教训姐儿的香药。
纪澄浑身打了个颤,“当初王四娘手里的鹊桥仙是怎么得到的?”
沈彻的目光扫向纪澄,“真聪明,这么快猜到了。”
“你还是不是人?”纪澄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第137章 冻花杯
纪澄就说当时她和何诚即将定亲的时候,沈彻怎么会那么平静的就放手,她以为他是真的支持她嫁给何诚,然后在西洲替他坐镇西域。
沈彻淡淡地道:“我说过,我给过你机会的,纪澄。”(121章)
“当初我没有逼着你到凤凰台。你本可以去找何诚的。”沈彻的声音听在纪澄的耳朵里,就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一般。
纪澄大怒,将桌上摆放的茶具尽数扫落在地上,有的在蒲席上转了个圈还保持着完整,但还是有一只冻花石杯摔裂了一条缝隙。这是沈彻费了很多年心思才凑成的一套梅花杯。
“你无耻!你根本就是算准了我不会去找何诚的。”纪澄的指甲都陷入了肉里,恨不能一刀捅死沈彻。
沈彻道:“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王四娘付出了相应的代价,所以买到了鹊桥仙,至于她用来做什么,什么时候用,用到谁身上,这些我都无法确定。纪澄,不要出了事,就把所有的错都算在别人头上。”
“你这都是狡辩!”纪澄愤怒得无法发泄,“你是什么人,你能算不到?!你明明可以提醒我的。而且南桂算什么身份,那天我中了毒,她怎么随口就能说得出你在哪里?你可没有向她汇报行踪的习惯!”
沈彻故作思考了片刻,然后道:“的确是我放任了那件事的发生,对我并没有坏处不是吗?”
纪澄伸手就给了沈彻一巴掌。
居然打中了?!
沈彻偏了偏头,并没有回扇纪澄一巴掌的动作。
纪澄感觉自己的手可能比沈彻的脸更疼,错愕不过片刻,她又立即发飙道:“这一次呢,这一次你又想怎么破坏,上一次是说我无法生育,这一次是什么?告诉别人我早就失贞了么?”纪澄的声音尖锐得近乎刺耳。
“不用,只要给叶朗再提供一个更好的继室人选就行了。”沈彻似乎一点儿不被纪澄的情绪所影响,她哭也好,闹也好,于他不过是旁观而已。
面对这样冷冰冰的人,纪澄的情绪也奇异地冷却了下来,可是浑身还是没有力气,只能颓废地靠着柱子滑地而坐。
“不是答应了赌一局的么?”沈彻走到纪澄身边,蹲下、身摸了摸纪澄的脑袋,就像在拍小狗、小猫一般。
纪澄拍开沈彻的手,“别碰我,你让我恶心。”
沈彻的脸色变得有些难堪,纪澄心里却是痛快,他觉得不高兴了,她就高兴了,“你不要逼得我鱼死网破。”纪澄咬牙道。
“那你就乖乖的不要再玩手段。”沈彻收回手重新坐回桌前,慢吞吞地煮起茶来,“只可惜了这杯子,世间大约就这一套。”
只有这一套?那可就太好了。纪澄重新站起来,飞快地走到沈彻跟前,将剩余那几个幸存的杯子一口气拿了起来,朝着小院里的石子路上就摔了出去。
“啪啪啪”的脆响,悦耳极了。
沈彻一动没动,但看得出来已经气到了极点。
纪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放在柜子里的那几套珍贵的茶具全部搬了出来,噼里啪啦就往地上摔,最后气不够,又将沈彻在炉子上煮水的铜铫子也拿了起来,“啪”地一声扔到地上,再一脚将那风炉也踹了出去。
扔东西发泄之后果然过瘾,纪澄拍了拍手坐到沈彻跟前,伸了伸脖子,“好了,是不是气得想杀我,那就杀吧。”
沈彻良久没动,最后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上纪澄的脖子,纪澄的睫毛眨了眨,但并没闭上眼睛,倔强而执拗地看着沈彻。
沈彻的手滑到她的脖子后方,微微一用力纪澄就被他搂到了跟前。
嘴唇被咬得疼痛不堪,纪澄几乎尝到了血腥味,“你就这么喜欢对女人用强么?”
沈彻松开了纪澄的嘴唇,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片刻后才开口道:“我没有强迫女人的习惯。”
纪澄张嘴就想反驳,在三好居那天难道不是?
沈彻同纪澄拉开距离道:“一个女人是不是认真反抗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纪澄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你在暗示什么?”
沈彻嗤笑一声,“有那么难承认吗?”
纪澄有点儿想喝茶了,可是所有煮茶的东西都被她摔了。
沈彻的话揭开了纪澄心里最阴暗而不可为外人道也的一角。她必须得承认,当初她就是破罐子破摔的想法,那种事情对她来说,一次、两次根本毫无分别。既然沈彻想要,她也可以给,反正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沈彻既然那么喜欢,她就想让他喜欢个够,喜欢到迷恋、舍不得、欲罢不能,然后为她所用。
纪澄现在觉得自己也挺异想天开的,那想法也够可笑的。
“行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能摔的你都摔了,气消了没有?”沈彻坐到抱腿屈膝而坐的纪澄身边,替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
“别碰我。”纪澄的声音闷闷地从膝盖上传出,沈彻这种打你一巴掌再给颗枣吃的行径让纪澄极度讨厌。
“我要走了。”纪澄站起身,她需要修整一下,才能再次面对沈彻。
沈彻没留纪澄,只道:“我让人再搬几套茶具上来,咱们明天再来摔行不行?”
纪澄根本没理沈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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