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九流在人前打肿脸充胖子,演得很是男子气概,可到了他老婆跟前儿,就跟见了猫儿的老鼠一般,被他那老婆罚“顶灯”。顶着灯从长条板凳下仰着身体钻过去,那腰力可是十分考验人的。还要顶着灯在板凳上打滚,却还要不许那顶在头上的油灯打翻,倒是有点儿杂技的意思。
纪澄笑得前仰后合的,虽然有些地方不大听得懂,但有沈彻在一旁解释也就无碍了。
纪澄看戏看得很专心,而沈彻则是看她看得很专心。他很少见纪澄有这样大肆开怀的时候,平日里总是端着一张脸,即使笑也讲求笑不露齿。实际上纪澄是很适合笑的,她大大的眼睛笑起来时弯起的弧度十分的俏皮,叫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而被纪澄的笑容吸引的可不只沈彻一个人。对面包厢窗户里的那两个男人,眼睛就没看戏,反而一直盯着纪澄所在的包厢看,还是不是交头接耳地议论。
纪澄自然是听不见他们说什么的,她也丝毫没留意到有这两个人。然而沈彻那顺风耳可不是一般地灵,当下不动声色地朝纪澄道:“我去如厕,你稍坐一下,不许乱走知道吗?”
纪澄头也没回地朝沈彻摆摆手,意思是少呱噪,沈彻被她气得一笑,伸手拧了拧她的脸颊这才起身离开。
沈彻再次回到纪澄身边时,对面包厢里已经没了人影。纪澄自然是毫无所觉。沈彻坐下后拿起手边的毛巾仔细擦了擦双手,这才重新搂住纪澄。
纪澄侧头看向沈彻道:“天底下居然还有如此怕老婆的男人,真是匪夷所思。”纪澄眼晶晶地盯着沈彻的耳朵看,沈彻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道:“不用打我的主意。”
纪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攻向沈彻另一侧没有捂住的耳朵,没想到还真被她给拧住了,纪澄也知道这是沈彻有心哄自己高兴呢,于是学着那九娘子单手叉腰地对着沈彻道:“以后你要是惹我生气,我也要罚你顶灯。”
“没问题,今晚回去我就可以顶灯给你看,绝对比他做得更到位。”沈彻笑道。
看完戏,沈彻要带纪澄去京城新开的酒楼玉楼春用饭,正说说笑笑往外走,下楼梯时却正好碰见迎面而来的一男一女。
那男人肥头大耳,生着一个宰相肚,那女子却是娇小玲珑,如花似玉,一见着沈彻水汪汪的眼睛仿佛就要开始流泪一般。
纪澄只觉得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女子好像是几年前端午节上她和沈荨撞见的那位,也就是沈彻曾经的红颜——王丽娘。
这老情人相见自然是泪汪汪,纪澄还没来得及有所表示,就见沈彻抬起手替她将帷帽上的帘子放了下去,这些纪澄看什么就只能朦朦胧胧了。
王丽娘咬着嘴唇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沈彻,她幻想过很多次重逢沈彻的场景,可却绝没有眼前这一出。
其实先才王丽娘就看到沈彻了,她和旁边的宰相肚就坐在沈彻斜对面的包厢里,她不相信沈彻没看见自己,可他的视线只是随意地就掠了过去。
王丽娘嫉妒得心里发疼,又酸胀得恨不能大哭一场。后来她眼见着沈彻居然俯首帖耳地任由他身边的女子拧住他的耳朵,王丽娘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心里那高高在上的人,也有肯低头的时候。
沈彻的视线照旧只是从王丽娘身上掠过,然后便牵着纪澄的手下楼去了。
王丽娘跟着沈彻的脚步追了两步,又缓缓停下,眼泪簌簌地往下流。不过她身边的宰相肚可真是肚里能撑船,只低声道了句,“走吧。”
王丽娘用手绢擦了擦眼泪,这才默默地跟着走了。
玉楼春的绝活儿是涮羊肉,纪澄自然是不用动手的,都是沈彻替她涮好了放到碗里,就差喂给她吃了。
纪澄一边吃着涮羊肉一边盯着正在涮肉的沈彻看,但是当沈彻回过头来看她时,她又赶紧撇过头去,如此再三。
第227章 阴与阳(六)
沈彻只当是没有看见,替纪澄的碗里加了一点儿麻酱然后道:“这家的涮羊肉就胜在刀工好,酱汁的味道只是一般。等明年开了春,咱们去三好居,用山上的羊,我来切,你来调制酱汁。”
纪澄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沈彻搁下筷子收敛了笑容道:“阿澄,你心里如果有话就说出来,咱们彼此猜来猜去又有什么意思?反添误会。咱们这一次受的教训难道还不够?”
纪澄嘟囔道:“我不说,你还不是看得出我心里想什么。”
沈彻道:“你可真是难伺候。都说君心不可测,我看咱们家阿澄的心思才更不能测。你自己从来不说,还不许我猜,何其霸道?”
纪澄道:“你猜到了却还要说出来,又叫人何其难堪?”纪澄也放下了筷子道,“有时候适当地装装傻行不行?”
沈彻摸摸鼻子道:“我以为开诚布公比较好。”
纪澄撇过头去不理沈彻,有些心思实在是难以述说,尤其是对着沈彻。纪澄其实也为自己的小心眼觉得惭愧,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不对的。
沈彻挨过去道:“在为王丽娘的事情生气?”
纪澄这才知道那小寡妇叫王丽娘呢。她往旁边挪了挪,不理睬沈彻。
沈彻好笑地道:“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醋?我同她可是清清白白的。再说了,那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
纪澄闷声道:“我才不是吃醋。”她的确不是吃醋,王丽娘之于沈彻不过是闲暇时消遣,纪澄根本不在意她。
纪澄只是在看到沈彻对王丽娘的冷淡时,忽然想到如果这一次她和沈彻分道扬镳的话,沈彻看她是不是也将是这样冷淡?很多时候分不分不过是一念之差而已,导致纪澄自己都拿不准那道爱与恨的界限究竟有多薄弱。
沈彻对她的好,并不能让纪澄觉得安全,更何况沈彻还收下了隆昌号呢,现在纪澄身无分文,可就更没有安全感了。
“你这还不是吃醋的表情?”沈彻咬着纪澄的耳朵道。
纪澄轻轻推开沈彻道:“我不是吃醋,只是觉得你对她太狠了一点儿。”
沈彻心里是有微微怒气的,纪澄颇有点儿“兔死狐悲”的意思,那是将他的心意置于何地了?沈彻有道是想冷淡纪澄一点儿,可他又清楚这件事到最后低头的肯定还是自己,倒是别气坏了她身子。
因而沈彻只好笑道:“那我要是当着你的面和她眉来眼去,你心里会不会好受点儿?”
纪澄自己也忍不住好笑,她本以为沈彻听见她的话要生气的,结果这人脾气却出乎意料的好。纪澄摇头坦承道:“不会,我只会更难受。”
沈彻用手指点了点纪澄的脸颊道:“我对她冷淡才是为了她好。若是不清不楚,那才是误人误己。”
纪澄用手撑着下巴望着那热气腾腾的羊肉锅,也不看沈彻地道:“我刚才只是忍不住将自己换做她,如果前几日我们……我就想你对我是不是也会变成那样。”
纪澄说着话又自己摇头笑道:“我其实也知道是我自己想太多了。”
沈彻从背后环住纪澄道:“你的假设不成立。不过就算按照你的假设走,我也不会那样对你。要是被我撞见你跟另一个男人来看戏,出门我肯定就把你们俩都料理了。”
纪澄笑出声道:“原来我比那王丽娘还可怜呀?”
话说出来之后纪澄心里的确好受多了,连带着羊肉都多吃了两片。
一用完饭,纪澄就开始犯困,连打了两个哈欠,歪在沈彻怀里就睡了过去。以前她是睡不着,最近倒是瞌睡睡不醒了。
纪澄醒过来的时候并不在九里院,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从床上坐起来,隐约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仔细分辨就能听出沈彻的声音。
狡兔三窟,沈彻的窟真是不要太多,纪澄正准备下床穿鞋,就见沈彻从外头打了帘子进来,“醒了正好,该吃药了。”
“你将药带出来了?”纪澄惊奇地问,连她自己出门时都忘了还有吃药的事儿。
沈彻从温桶里将药盅取出来,用碗盛了药递给纪澄,纪澄却不伸手,只看着沈彻道:“太苦了不想喝。”
“你倒是会挑时间。”沈彻端着药碗在床边坐下,“心眼儿这么小,还怪我说你不是情趣呢?”沈彻从怀里拿出桃干来,“喝完就奖励你。”
纪澄也没真想为难沈彻,乖乖地一口喝了药,从沈彻手里捻了桃干甜嘴,“这是哪里啊?你先才在和谁说话?”
沈彻替纪澄穿上鞋子,拉了她到外面,外间却是空无一人,墙壁上挂着一幅画,绘的是猛虎嗅蔷薇,那猛虎的眼睛处却是两处空洞,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
沈彻正是在这里布置靖世军的安排。
纪澄无心知道太多秘密,伸手做打哈欠状,“那我再去睡一会儿?”
沈彻道:“不用。本就是趁你睡着时来处理一点儿事,你这会儿醒了咱们就走吧。”
纪澄道:“其实你不用专门抽时间陪我的,我在家里养着也挺好的。”纪澄管事管理纪家的产业每日就忙得不可开交,沈彻要管理整个靖世军,事情肯定比她更繁复。
沈彻道:“无碍。我就乐意陪着你。”
沈彻带纪澄接下来去的地方是清藏楼,这是纪家的产业,当初纪澄的清笺就是在这里卖的,后来她母亲去世,纪澄回去守孝之后就再没有画花笺,不过这清藏楼的名气倒是打出去了,所以生意也还不坏。
“怎么来这里?”纪澄问。
“来问问还有没有清笺的藏品卖。自从制笺者绝迹后,如今能有一匣清笺可是极难得的事情。”沈彻笑道。
纪澄可不信沈彻不知道自己的事情,“都是做姑娘时才有的闲情逸致。”
沈彻笑道:“你现在难道不比做姑娘时清闲?”
纪澄的画技已经放下了不少时日了,自从嫁给沈彻后就基本没怎么动过笔。闲情逸致似乎还真没有,每日都被琐琐碎碎的事情给占据了,想起来的确令人有些烦躁。难怪有人说已婚妇人就是那死于眼珠子。
那掌柜的见到纪澄,自然认识这是东家的千金,忙地迎了进去奉茶,“少奶奶许久没来了,你都不知道这几年里来问清笺的人有多少,咱们手里头的都是省着省着卖,可免不了有熟人托请,现在是一点儿都没有了。叫那些老主顾好生失望。”
纪澄听了只笑笑,最后从楼里挑了几册画集走,又在隔壁挑了写话本子。
回去的马车上,纪澄一直在猜沈彻带自己来清藏楼的东西,他是想让自己重新制笺?可沈彻并不缺银子,自然不是为了买卖。所以纪澄不得不猜,他这是让自己不要再埋身于“铜臭”之中,多做些高雅之事的意思?
纪澄因问出声道:“你带我到清藏楼是希望我不要再管商号的事情吗?”
沈彻道:“你倒是想得美。放着你这样的人才不用,我再去那里寻一个叫我可以彻底放心的人来管账?等你养好身子后,我那堆账本还等着你看,西域的事情是你开的头,我也想重新教在你手上。”
那纪澄可就更奇怪沈彻的动机了。
“别想太多。”沈彻亲了亲纪澄的脸蛋,“你就是凡事都往深里想,才把你身子累坏的。我带你到清藏楼,只是想告诉你,你在绘画和制笺上很有造诣,若是荒废了就太可惜了。当做爱好,岂不也是乐事?”
纪澄这才明白沈彻这是变着方儿地给自己找爱好呢。“哦,你怎么知道我制笺有天赋?”
“世人可不是瞎子,若是你的花笺不好,怎么会有那么多美誉。何况,我以为制得出‘一日相思十二时’的人,不可能没有天赋。”沈彻道。
一日相思那幅花笺并没在清藏楼售卖。因为纪澄觉得花笺的名字太过妩媚,于她做姑娘时的名声不好。因此纪澄惊奇地道:“你怎么知道有一日相思的?”
“我在阿荨那里见到过。”沈彻绝对不敢告诉纪澄,当初那花笺被他用来给方旋写信了。
谁也料不到世事会如此变化。曾经以为这辈子就只会对方旋用心,绝不会改变,那里能知晓后来会遇到这么个魔星,将他折腾得死去活来,还连脾气都不敢发。就是当初在方旋跟前,沈彻也没有这样小心翼翼过。
“你喜欢?”纪澄心里不无窃喜地道,说一千道一万,于她而言别人的喜欢都比不上沈彻的喜欢。
“自然。”沈彻道,说不得当初沈彻一面瞧不上纪澄,可一面却又觉得这人矛盾得厉害,她那样的心性居然想得出‘一日相思’,叫人心生好奇。
纪澄笑道:“那好,我正缺个端茶递水,磨墨裁纸的人,感觉就你最合适了。”
“我磨墨的手法还不错。”沈彻一点儿也不谦虚。
纪澄和沈彻一直在外面待到天黑,坐上马车时纪澄原以为是回沈府,哪知道马车却驶向了郊外,停在一处纪澄毕生难忘的地方。
凤凰台。
“怎么来这里?”纪澄对这里可没有什么太愉快的回忆。
第228章 阴与阳(七)
“故地重游,鸳梦重温啊。”沈彻替纪澄披好白狐毛出锋的披风,又将白狐毛的昭君兜戴在她头上,这才抱了纪澄下马车。
夜来风急,北风刮得呼呼的,纪澄抖了抖,亏得沈彻很快就搂住了她。
“什么鸳梦?噩梦还差不多。”纪澄嘟囔道。那件事一直是她心里的殇。天知道纪澄那几年心里受了多少惊吓,婚前失贞,哪怕在民风比较开放的大秦,若叫人知道了纪澄也别想活了。
“老天爷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你现在回想起来难道不觉得这里就是咱们定情的地方?”沈彻揽了纪澄往凤凰楼的顶楼走去。
“定情?”于纪澄而言,凤凰台绝非什么定情之地,每每回忆起来只会叫她觉得难堪。
“我可不是什么随便的人。”沈彻道,“尤其是对你这种良家女子。”
纪澄其实也知道沈彻是不可能和良家女子怎样的,看他过往的情史,多出青楼女史或者小寡妇之流,因为一旦“始乱弃终”麻烦会相对少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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