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澄磨蹭地远远地跟着,并不想上前跟沈彻打招呼。
沈荨看着沈彻身边藏头缩尾的女子就轻蔑地撇撇嘴,“二哥,你这是做什么啊?老祖宗不是说了要给你定亲了么?她看中了董家姐姐,你这样做,岂不是打董姐姐的脸么?”
子虚乌有的董姐姐反正纪澄没听说过,也亏得沈荨张嘴就来。
沈彻道:“放了灯就早点儿回家。”他嘴里说着话,手却虚虚地扶了扶方璇的手肘,以防她从水边的石头上走回岸上硬地的途中落水。
沈荨见沈彻如此体贴那女子,心里就来气,“那你送我回去。”
沈彻跳过沈荨的肩头看向纪澄,“劳烦澄表妹送阿荨早些回去。”
“我不回去。”沈荨跺脚道:“二哥,你要去哪里啊,你去哪里我就要去哪里。”
沈彻看了纪澄一眼,纪澄假装眼睛里进了砂子地揉了揉,压根儿就不买沈彻的帐。
方璇隐在帷帽下噗嗤地笑出声,开口道:“一起吧,我们正要去前头的掬星楼。”
掬星楼就在颍水边上,菜式没什么太大的特色,但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可将七夕之夜的灯河尽收眼底,所以也是一座难求。
沈荨上前两步硬是插、入沈彻和方璇中间,拉拉沈彻的袖子道:“二哥,走吧。”
沈彻只能无奈地被沈荨拖走,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留下了纪澄和方璇二人在后头说话。
“纪姑娘。”方璇微微掀开帷帽,露出半张脸来。
纪澄不明白方璇为何认识自己,她是从哪里听说过自己的?纪澄不由心虚地想起了西域之事和梅长和。于方璇,纪澄的确是有愧的,将无辜的她拖入漩涡,实在是被逼无奈。
至于沈彻,纪澄倒是从没怀疑过,他肯定不是那个跟方璇说自己的人。
“方大家。”纪澄寒暄道,稍微带了点儿距离感。
方璇侧身和纪澄并肩前行,“我许久不曾回中原了,西域之人是不过七夕的,难得逢此佳节,我出来放灯,谁知却偶遇二公子。过两日我就去南去了。”
纪澄有些不明白方璇说这些话的意思,像是特地跟自己澄清她和沈彻的关系似的。这岂非荒唐?竟然还特地补了句,她过两日就走了。
“方大家过两日就走了吗?”纪澄故作惊奇地道,“前两日在郡王府得问闻大家的仙乐,恨不能有机会日日亲近才好,今日才逢大家,你却又要走了,实为遗憾。”
纪澄说的是客气话,方璇如何不知道,都是女儿家,她比普通人恐怕更懂女儿家的心事。纪澄怕是早就盼着她走了,却还得故作姿态,“我是闲不住的人,听说南疆之人能歌善舞,我极为慕之,只是一生实在太短,我恨不能可以走遍整个天下,学习各方的音律,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浅薄。”方璇这是讲的自己的大志,表示她肯定不会留在京城的。
方璇不愿自己成为沈彻和纪澄中间的绊脚石,这两人明显是闹别扭了,否则沈荨如何能当着纪澄的面说出那什么董姑娘来,而沈彻还丝毫没有解释。她只但愿这二人冷战不是因为她才好。
纪澄听见方璇的话,心里对她升起了无比的羡慕。方璇这一生也算是值了,虽出身波折了些,但早年就遇到了沈彻,得他倾心相护,却又将世事看得通透,知道沈彻的为人依靠不得,身为女子自己挣出了一番天地,想来多年以后还依然会有人记得她的仙音仙乐,若将来她再着书立传,流芳百世也为未可知。
再反观纪澄自己,困顿于方寸之地,挣扎于利益之间,俗气得无以复加,可她偏偏又乐于在那算盘珠子里来回,甚至觉得趣味盎然。
纪澄和方璇终究是两类人,一个沉溺于红尘俗世,一个是塞外白雪飘然出尘,哪怕她有心亲近,可人和人之间的相处,一个照面的时间其实已经足够知晓能不能成为密友。
方璇那般通透的人,纪澄就算有千般算计也无法用在她身上,只因不忍亵渎,又自惭形秽。纪澄自己无法实现的愿望,在方璇身上却看到了影子,只盼她能一生坚持所梦,叫后世之人知晓女儿家的才华和能耐也不可轻视,也足以流芳。
是以纪澄叹道:“我真羡慕你啊。”
方璇笑道:“每个人都在羡慕别人,只因总是没有完人的。在我看来,你才更值得羡慕。”
第164章 局外人
别的不说,只冲着纪澄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这一点就足以叫方璇羡慕了。(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她或许别有抱负,可是又有哪个女人不曾期望有一处遮风挡雨的臂弯呢?更何况,还是沈彻那般的人。方璇看着沈彻的背影几乎有些痴了。
“我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纪澄理了理鬓发,即使得人羡慕,那也是她们不知内里实情,可见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
方璇微微掀起那帷帽来,冲着纪澄笑了笑,又拿眼睛往沈彻的背影瞥去,这等促狭的暗示纪澄想不领悟都难。
纪澄心想方大家这不会是吃飞醋了吧?她自问刚才和沈彻之间表现得十分自然,绝对看不出有任何不妥来。纪澄打心眼里是期望沈彻和方璇能双宿双飞,甜甜蜜蜜的,也好叫他心理别那么阴别扭,而方大家一看就是温厚良善之人,沈彻定然不想让方大家知道他的真面目的。
只有拿捏了沈彻的短处,纪澄心里才能安心些。
纪澄想到这儿立即对方璇做了个惶恐的表情,“过两日我就要定亲了。”
纪澄这副模样,显见得定亲的对象绝不是沈彻。方璇心底不由吃惊,难道她并非沈彻最里的那个阿澄不成?可是当方璇看着纪澄的时候,又觉得如果她都不是那个阿澄,那天下也不会有其他的阿澄了。
纪澄察觉到了方璇的吃惊,凑近了一些低声道:“虽说我也住在沈府,可和彻表哥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表哥对我们这些个姐妹也都是以礼相待的。”
纪澄越是这般说,方璇越是吃惊。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纪澄再怎么厉害,也猜不到沈彻重伤中会呓语什么。她只当方璇是见自己容貌还过得去,又住在沈家,所以有所试探,便极力撇清。
纪澄却不知道方璇听了心惊却是在猜测她和沈彻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到了。”沈彻的声音在三尺开外的地方传来,分外幽凉,纪澄不得不打住话头。
掬星楼的包间再难订,也难不住沈彻,很快就有掌柜的殷勤上前,亲自将他们安顿在顶楼临河的包间里。
到了屋子里,方璇摘下帷帽来,沈荨瞧着她的模样,渐渐地将脸上的轻蔑收了起来。
方璇就是有这样的美好,美好到甚至让你觉得青楼女史都是让人羡艳的经历了。
到这会儿,沈彻才给沈荨引荐了方璇。
沈荨吃惊地捂住了嘴巴,“你,你就是方大家?”沈荨打小就跟着寒碧姑姑学琴,曾经无数次在她嘴里听到过方璇的大名,慕名已久,更不提前两日南郡王府的荷花宴上,那让鬼神都为之惊泣的箫音了。
沈荨简直羞得只差没找地缝钻了,满脸通红地朝方璇嗫嚅着道了歉。
不过沈荨也就难为情了一小会儿,很快便恢复了叽叽喳喳的小女儿情态,缠着方璇说话。
纪澄和沈彻坐在一旁,一个低头饮茶,一个则惬意地看着方璇和沈荨聊天。
沈荨心里对方璇崇拜得不得了,问题是问了一个又一个,不一小会儿功夫,就已经从方大家亲近成了方姐姐,“方姐姐,真是没想到你也会来颍水放灯呢,真不敢相信。”
方璇道:“为什么不能相信?我也是女儿家啊,想当年我每年都来颍水放灯祈福,如今阔别京城这许多年,今年回来正好赶上七夕,如何能不来放灯?”
沈荨点头道:“那方姐姐你肯定也准备了五色缕咯?”
方璇笑而不答,沈荨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今晚你的五色缕都送给了什么人啊?”
方璇依旧不答,只笑看着沈荨的肩膀。
沈荨狐疑地扭头,费力地往自己背上看,“呀!”她肩头不知何时多了一条五色缕,连她自己都没发现。
沈荨笑道:“方姐姐,你的五色缕送我多可惜啊,今天可是七夕呢。”
方璇道:“五色缕,怜爱线,本就是女儿家之间的情意,最初都是姐妹之间互相赠送,意为互相怜爱,做一辈子姐妹的意思,我送你不是正合适吗?”
这话说得沈荨不知有多开心,也将自己的五色缕从荷包上取了一根给方璇别在身上,她转头之意,忽然见纪澄后领口上一道银光闪烁,欢快地道:“澄姐姐,你背后也有一根呢。”
纪澄回头看了看,并没找到,沈荨干脆走过去,从她领口将那五色缕挑出来,“方姐姐可真厉害,我们两个都没察觉呢。”
也不怪沈荨误会纪澄的五色缕是方璇别的,只因她们两人出来前呼后拥的,丫头、婆子环绕生怕她们出了什么差错,别的人根本没有近身机会,自然也就不可能给她们别上五色缕了。
纪澄听了沈荨的话,朝方璇道谢的笑了笑,方璇却是受之有愧,摇头笑道:“我还没来得及在纪姑娘身上别五色缕呢。”
“呀,那是谁啊?”沈荨也不过是随意一问,她现在的注意力全在方璇身上,不过她也顺口问了句,“澄姐姐,你的五色缕呢?”
纪澄放下茶杯道:“哎呀,我又忘记了,主要是晋北从来没有五色缕的习俗,我这是还没习惯呢。”
沈荨道:“昨儿我还提醒你了呢,万一遇到刘公子,你可哪里去找怜爱线呢?”
纪澄用余光扫了一眼沈彻,兀自笑了笑并不答话。
方璇从小在楼里长大,最知察言观色,见此情形不慌不忙地开口同沈荨说起她在西域的见闻来,别说沈荨立即被她吸引了过去,就是纪澄听了一会儿之后也渐渐入迷。她又何尝不想去西域走走,去天下走走,不过也只是个梦而已。
夜渐渐深了,早过了沈荨睡觉的时间,她连打了两个哈欠之后,在她哥哥沈彻赶人的眼神里不得不起身朝方璇告辞,纪澄自然也是乐得起身,恨不能三步当做一步地往外走。
沈荨临走时垫起脚在方璇耳边轻声道:“下次再见啦,小嫂嫂。”这话声音虽小,却叫在场的另外三人脸色都为之一变,不过又都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快得沈荨毫无所觉。
出了掬星楼,沈荨脸上那股子天真烂漫消失殆尽,倏尔感叹道:“澄姐姐,你说有方姐姐这样的红颜知己在,将来进门的二嫂可如何是好?若是闹腾起来可怎么办?”
纪澄腹诽,你二哥定有一千种方法拿捏你二嫂的,绝无可能闹腾,不过纪澄嘴里却还得道:“彻表哥不是拎不清的人。”
沈荨叹息一声,“我瞧董家姐姐也是个厉害性子呢。”这是沈荨第二次提到董家姐姐。
纪澄不由好奇,“什么董家姐姐啊?”
沈荨悄悄在纪澄耳边道:“那天我在老祖宗屋里午睡无意间听见的,好像是老祖宗娘家那一块儿的,家风正、规矩严,也只有这样的嫂嫂怕才能管住我家二哥。”
纪澄心想,原来还有这桩事儿,难怪方璇屡次说到要走。纪澄心想老祖宗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董姑娘哪怕家风再正,只怕也难以管束沈彻。沈彻的紧箍咒只在方璇身上。
纪澄她们回到沈府时,老太太已经入睡,也就不用再问安,她直接回了抱厦里换衣服。
纪澄这是早忘记了身上还别着个五色缕,她自己脱衣裳时,不小心碰着了那针尖,刺得微微一疼,好在没见血,纪澄将那来历不明的五色缕扯下就要往渣盒里扔,却被南桂眼疾手快地阻止了。
“姑娘,我瞧着这五色缕好像是公子别在你身上的哩。”南桂道。
纪澄肩膀僵硬地转头看向南桂,“你别是看错了吧?”其实纪澄心里已经是相信了三分了,南桂是练功夫的,眼力劲儿赛过常人许多,且纪澄自己也寻思过,无人近身这五色缕也不知怎么飞她身上的,若是沈彻那就解释得通了。
南桂想了想,以二公子的功夫若是要瞒过她,她是绝对看不见的,显见得当时二公子是有意为之,“应该没看错。”
纪澄忽地笑了起来,仿佛遇到什么天大的好笑之事一般,她挥挥手让南桂退下,眼泪却顺着笑脸往下滑,原来她的直觉并没出错,沈彻的确是没想放过她的。
可做姑娘时纪澄已经不贞,将来嫁为人、妻时却绝不想再蒙羞,拿脚趾头想也知道,沈彻必定一边奴役她,又一边瞧不上她的“浪荡”,相比而言,青楼女史都比她来得高贵些,至少她们还是明码标价,混得好的还能挑剔恩客呢。
纪澄从针线笸箩里翻出剪刀来,将那五色缕剪成一寸一寸的都不够解恨,又将那线段往烛火上扔去烧成了灰烬才作罢,她咬着牙想,若是沈彻再敢羞辱她,她便是不惜闹腾出来,同归于尽也不怕。
只是这不过是泼妇的想法,真翻腾出来最后落得死后骂名的也只会有她一人而已。
纪澄心里正怒火沸腾之时,方璇南下的舟楫却已经开始起桨了。
冰灵站在痴痴望着岸上的方璇身边道:“姑娘既然放不下又为何这么着急南下啊?”
方璇幽然道:“他已经放下了。”
冰灵急急地道:“怎么会?我原也以为二公子的念头转到了那澄姑娘身上,可今日看起来,他们也没什么,姑娘在京城这些时日,二公子处处体贴照顾,倒是姑娘心太硬了。”
感情这种事情可未必是局外人比局内人看得清,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最为敏感。“二公子照顾我,不过是可怜我罢了。”
第165章 新花蕾
“姑娘如何能妄自菲薄?”冰灵是真着急了。
方璇道:“不是妄自菲薄,他同情我的身世,又可怜我追逐梦想的心愿,这才处处照看,将来哪怕他成亲生子,只怕也不会变。可这些都不是因为他放不下,只因他不是个坏人而已。”并不因情意不再就形同陌路,沈彻自有他的行事准则,因为这样,才会有那么多人追随他。
冰灵沉默半晌后才道:“我不信。你今晚也看到了,那澄姑娘都要订亲了,二公子也一点表示都没有,指不定那天晚上是我们听错了。若二公子真是中意于她,又怎么会允许她另嫁?”
方璇抬头看了看星空,淡淡笑道:“感情里的酸甜苦麻辣实非外人所能体会,咱们看着淡淡的,指不定他们心里却又惊涛万丈。”方璇回头拍了拍还想说话的冰灵的手,“好啦,别再说这些了,一切都过去了。”
于沈彻来说,方璇的确是过去了,但有人却矗立在眼前,怎么也翻不过篇儿。
晋北纪青的回信已经到京师了,纪澄的庚帖就放在沈彻面前的小几上。若是明日送出去给刘家,纪澄和刘俊就算是正式订亲了。
沈彻抬头看向屋外的天空,银河璀璨,却是隔断牛郎织女的利钗,七夕其实也并非什么可喜的日子,一年才能厮守一日,可怜人仅剩的唯一期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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